第5章 裂缝

崔泫泠寸步不让,冷笑几声:“陛下特意派我守在殿外,不许放任何人进出。”

姒宣彧再着急,也只得先冷静下来。世上有几个皇帝和将军,能够真的毫无芥蒂地相处?他们一同长大又如何?先帝的几个儿子还不是照样一同长大,最后兵刃相见不死不休么。

姒宣彧能想到这些,顾慈钧自然也能想到。姬令倒不是怀疑顾慈钧和庸洲同左相勾连,只是他刚刚收拾了朝堂,将大权尽握之日,顾慈钧敢公开和他叫板。

最可恨的是,他还真的动不了顾慈钧。一方面,他们到底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另一方面,顾慈钧是军事天才,还要留着他巩固江山。

姒宣彧是何等了解姬令,站在殿外,他忽然不想与崔泫泠争执了,只感觉深深的悲凉。

鸟尽弓藏。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注1)

姒宣彧拂袖而去。

夏日的傍晚沉闷不堪,蝉鸣不休。姒宣彧在城郊有一座宅子,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池,如今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花叶交错,很是美丽。

许多小孩笑着叫着,“扑通扑通”跳进池塘里嬉戏打闹。他们把裤脚提起来,把脚踩在软烂的淤泥里。大人也不怕,这一带有许多池塘河湖,家家都是会水的。

到大一点的池子里,还会看到自制的简陋的竹筏,摇摇晃晃飘在水上。几个小孩歪歪扭扭横在上边,脚边是剥了的莲蓬,乱七八糟,东倒西歪。

姒宣彧不由得笑出声来。这样纯粹懵懂、天真快乐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当年的荷花池,不比这里逊色。

彼时,他们不是皇帝、将军与权臣。他们只是几个最普通不过的少年,会在逢年过节时趁守卫不严之际,偷偷翻墙溜出去,在一片并不算大的半废弃的莲池里东躲西藏,划水玩乐。

顾慈钧总是和姬令竞赛。要么就比谁游泳游的快,游累了就坐在岸边吹夏日难得的凉爽的风,弄湿了一身后换干净的衣物再翻回去。

要么就比谁摘的莲子多,吵吵闹闹,各摘了一大堆,最后吃不完,全剥了给姒宣彧悄悄带回去。

而姒宣彧呢,从小就表现出沉稳喜静的个性了,从不和他们一起奔跑或游水。他只是在岸边拣一些掉落的荷花花瓣,用麻线缠绕编一个花环,回去送给顾宁,能让她高兴好久呢。

这个荷花池本是文王为了他已故的皇后所建,据说她很喜欢荷花,便在皇陵附近修了一个荷花池。然而,后来继任的皇帝的额娘和先皇后关系不好,就下令废除了荷花池的养护。

于是便一天天荒废下去了。他们每一年出来,花叶都稀疏一分,久而久之,便只剩枯黄落叶和浑浊池水了。

只是有一次,不巧遇到突发巡逻的士兵,姬令和顾慈钧潜水闭气,躲在莲叶下面,不敢出声。等到天都暗了,才敢跑出来。姬令冻得直打哆嗦,当天晚上就病了。

姒宣彧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一面轻柔地为他擦汗,一面把太医开的药喂给他。

“那里都荒废成这样了,以后还是少去为好,我总怕遇到什么危险。”姒宣彧有些后怕。

“还好你没去,要不然咱俩都该生病了。”姬令苦中作乐。

“生病事小,要是被抓到,才是真的危险了。”

姬令眼底闪过一刹那的不快,他知道姒宣彧这样说是责怪他了,要真是被抓到,顾慈钧才是要受难的那一个。

姬令突然伸手抓紧姒宣彧的袖子,“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他呢喃着,还没听清姒宣彧的回应,就沉沉睡去了。

次日,姬令不出意外地喉咙痛起来,嗓子里烟熏火燎一般,连说话吞咽都费劲。夏天热极本就烦躁,又看着姒宣彧和顾慈钧聊得热火朝天,自己插不上话,气急了骂上一句。

“我真想把这破喉咙扔掉!”

顾慈钧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姬令,回头对姒宣彧道:“他就是忘恩负义!他用那个喉咙说了十几年的话,现在就因为喉咙痛就不要了!”

姒宣彧也跟着笑出声来。

如今,他笑不出来了。十余年物是人非,其中滋味难以诉说。

河边嬉戏打闹的小孩也都跟着大人回家了,偶有狗吠声乱作,秧苗随风阵阵起伏。莲池波光粼粼,灿若星河。

几日后,庸洲还是被流放了,顾慈钧自请回营地。

姬令允了,不过,念及其姐长安郡主年纪渐长难以再嫁,孤苦无依,预备册封其为贵妃入宫,尽享荣华富贵。

散朝后,姒宣彧和姬令吵得不可开交。姬令此举,相当于是软禁顾宁当人质,以制衡顾慈钧。

“你当年封她为长安郡主,我以为你是真心感激她,而不只是看在顾慈钧的军功上。”

姬令不语。

“姬令,我如今看着你,实在是无话可说。”姒宣彧心如死灰。

“惊讶么?君王合该冷漠无情,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姬令想到那天他和庄伯修的对话。

姒宣彧心里猛地一激,“你派人跟踪我?”

他顿了顿,“你当年说,要我永远不离开你,可你这般行事,又如何留得住我。”

姬令闭着眼睛转过身去,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气来,“朕答应你,不会动顾宁。这是你第一次违逆朕,也是最后一次。”

姒宣彧一步一步退出殿外,蓦然回首,只能隐约看到姬令的背影。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他同姬令的渐行渐远,就从今天他这一步一步走出去开始了。以后,他们都只能看见彼此的背影,不欢而散了。

顾慈钧想要带着顾宁一起离开,但是顾宁幼时在皇陵干苦力的时候伤了身体,实在经不起长途跋涉,边疆又没有好的医疗团队,只得作罢。

姒宣彧一再保证他会保护好顾宁,不叫她受委屈,顾慈钧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看着姒宣彧落寞地坐在那里,顾宁捻起裙摆,悄悄走过去,同他并排坐着。

“小彧,你不必担心,那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这样过来了,没什么可怕的。”顾宁轻拍着他的背,“我们会一起扛过去的。”

......

为着国内大小事情接连迸出,楚皇劳心劳力,呕心沥血,万岁宴也一推再推。大的国家自然不会派重臣前来,并不碍事。小的国家也不敢有怨言,只得受着。

包括庄伯修。他略施小计,找了一个术士,暗示崔泫泠,早日让皇帝把万岁宴给办了乃大吉。崔泫泠近日可是姬令身边的红人,他一鼓动,万岁宴立刻就提上日程了。

当天前来祝贺的宾客里,竟还有一位老者,是江老太傅,他活了一百岁了,辅佐过多位皇子王孙的课业。令人诧异的是,他只是点名道姓要见姒宣彧,旁人都不搭理。

朱雀把他搀扶到一个待客间里稍作歇息,见江太傅目不斜视,神情严肃,他也不好搭话,只得愣愣地站在一旁。

片刻后,姒宣彧急匆匆地进门,脱下沾了酒气的外袍就丢在门口,让朱雀和帝江都出去守在外面。

只听见江太傅极有威严的声音沉沉传来,“姒宣彧,希望我江翰语没有看错你,没有托付错人!我只有今日来才不引人注意,便是要告诉你一件大事。切不可为他人言!”

据说,姬家先祖屠戮无数才登上帝位,有违天道,便被降下诅咒:倘若君主杀孽过重,便会成为昏君,被人推翻,不得好死。

于是,楚国开国君主是如此,而后被他亲儿子所杀。此后百年内,也陆续出现了几个荒淫无道者,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杀障过重,然后被下一任皇帝推翻。

奇怪的是,他们继位时并非昏君作为,却一步步变成了那副模样,全然忘了理想抱负为何。后来的君王觉得这种说法实在不吉利,便禁止传播。

“只是,先考的老师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他又告诉了我,如今我把它告诉你。”

“姬令这一路以来做了什么,手上沾了多少血,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更何况他少时历经苦难深重,只怕他毁灭之日,要比从前那几位更早啊!”

“楚国已经接连出了两位昏君,将近五十年的折磨啊!楚国经不起再一次的摧残了,你可千万拦住他了!”江翰语虽苍老,目光却炯炯有神,如有实质地钉在姒宣彧身上。

姒宣彧怔在了原地,艰难开口:“传说而已。姬令他绝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微臣定会竭尽全力。”

江翰语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古时圣人有言,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注2)而后慢悠悠地拄着拐杖走了。

姒宣彧只觉得脑中乱作一团,十分难受,几乎要晕倒过去。朱雀见江翰语已离开,连忙进来扶住姒宣彧,转头却看见庄伯修正朝这边走来。

朱雀身形瘦弱,背不动姒宣彧,打算喊个轿子过来将他抬走,这是姬令特别的恩典。庄伯修朝他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声张,而后一把将姒宣彧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走开了。

朱雀目瞪口呆,只得跟着,又叫人上报给皇帝,又是传太医。只是万岁宴匆匆举办,人多眼杂,手忙脚乱,竟是一时不能顾及这里。

注1: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是谚语,非原创。

注2: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是孟子说的,意思是商纣王无道,武王伐纣是正义之举,这不叫以臣弑君。

顾姐姐现在是26岁,在古人眼里确实是“大龄剩女”啦。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第一章的时候,姬令对着姒宣彧自称“我”,现在自称“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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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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