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夜雪初霁,云雾缭绕,远山的厚重巍峨在一片缥缈里变得难以实证。

易州昭城门外,守卫抬臂拦下一人。

一双玉白的手先自幂篱下探了出来,将路引递给守卫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守卫细细看过路引,正欲发问,只见她已自觉地将幂篱轻轻一抬。

曦光下纱缎似流水般游走,映入眼帘的面庞虽苍白而略显疲惫,但掩不住眉眼的柔婉,还未言语便有了几分娇嗔之态。

离了幂篱,她似乎有些不习惯这里的疾风,一双清眸微睁,很快便被吹得盈出泪来。

“你一个人来昭城做什么?”

“回大人,奴来寻亲。”观弥用指腹小心地擦去泪水。

经过草药浸泡的鱼鳔胶紧密地贴合着她的面部,却也薄得有些易破。此前她对镜凭着记忆描绘秦筝的面容时,都不敢下重笔。

算来北狄撤兵已有半月,昭城失而复得,城中修缮诸事看上去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列厢兵推着沙石自观弥身旁而过,她的目光不由得跟随着他们,穿过厚厚的城壁,进入城中。

守卫往左一迈,挡住了她的视线。

“小娘子不似岐北人。”

“不瞒大人,奴的阿娘是上京的一名乐伎;”观弥垂眸,双手抓着幂篱,交叠在身前;“父亲薄情,数年不曾过问我们,阿娘逝后,奴实在无处可依。”

“若非走投无路,奴是万不敢一人行这千里的路来。”

裴策在先帝时官至枢密院都承旨,却在今上即位后不久便辞官。

此人辞官后性情大变,一度流连于京畿的酒肆乐坊;又因其丰神俊朗,传出不少风流事来。后于元临二年间的某日,他不告而别,留下勾栏中无数黯然神伤的佳人,行迹不再为人所知。

直至几年前,观弥随赵观全出行时在坊间无意中见到那幅易州夏鉴图。赵观全惊艳之余,恍惚觉得画上的笔触浑似故人;欲上前求证时,又恰见裴策昔日同窗——尚书右丞孟念池牵马静立在旁,神色郁沉,只挤出一句“愧对师诲”,愤而甩袖离去。

观弥不解,还是赵观全买下画后,道:“一朝为臣,此生都要立得清正、行得孤直;那裴策本是文臣,不愿奉上便也罢了,却与陆氏来往甚密,怎么不算辜负了他先生的教诲?”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画出这样好的画呢?来易州的路上,观弥翻来覆去地想,试图触碰那群峰之外、执笔之人的真实面目。

正如此刻,她望着面无表情的守卫,试图揣测他拦下她,又同她说那些话的用意。

约莫是到了州衙赈粮的时辰,城门那头,从四面八方涌出了许多人。他们捧着碗排成队,在雪地里磨出暗哑的声响。

头顶的城楼之上,忽然响起厢兵一次尖锐而沉重的敲击。

观弥如梦初醒:“如今奴除了父亲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还望大人开恩。”

她未道明自己来寻裴策,一是不愿惹人耳目,二是拿不准裴策对秦筝这个女儿的态度。毕竟朱台明月,曾入裴策画中的女子并不少,她不能赌秦氏是个例外。

何况按宫籍上所书,秦筝十二岁便入了宫,裴策舍得将她送入宫当线人,非是迫不得已,便是对这个女儿薄情。

也正因如此,观弥才有几分把握。父女不亲,多年未见,意味着她作为“秦筝”,被识破的可能微乎其微。

守卫终于递回路引,让开了路。

观弥暗自松了一口气,重新掩面。

一根根焦黑的枯枝自路边的积雪中穿出,残破的布片仅有毫厘勾在上面,抖动如筛,却是久久不愿飘去,似要纠缠个不死不休。

观弥走后,先前那守卫飞快地爬上了城墙,与此同时,墙垛间冒出另一个脑袋。

“上京?寻亲?”

辛如述望着那道独自徐行的身影,“这些天但凡能爬的能走的能跑的能飞的,哪个不是争先恐后的离开易州?哪有上京的来投奔易州的一说?”

“裴将军让我们留意出入城的人,你就是闭着眼睛站那儿晒太阳的?”他拍了拍守卫的肩膀,斥道:“算你走运,今日裴将军恰好在城内,你现在去禀报还来得及。”

*

裴策的住处并不难找。观弥入了城,还未开口,只将带来的画卷向路人展开一角,便得到了答案。

涉雪穿城,越往北去,行人渐疏。

约莫一刻钟后,观弥站在了松角巷口。

巷中的树挂满了雾凇,皎如碎玉流银,在风里落了她一身的梨花。

观弥搓着手,寻到巷中最里的那道院门时,呼呼的风止了。万籁俱寂,一时间只闻她的心跳重如大隐寺的钟声。

才在门上叩了两下,远处就仿佛有急促的蹄声;转瞬间,巷口雪尘四溅,一匹骊马高扬前肢,自雾中破出——

“铮”一声弦响,有物刺穿易州凝滞的压抑而来,直直削过她头顶,将幂篱狠狠扎在了几步外的树上!

一支褐色的羽箭钉在树干,纹丝不动;幂篱长长的素纱一时惊惶,漾起涟漪。

几乎在观弥偏首的同时,一柄剑抵住了她的心口。

三尺长的剑身寒芒扑朔,映出了“秦筝”娇媚的容颜。

对方未语,观弥便不言。

骊马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额头,那人没有下马的意思,嗓音冷冽:“抬头。”

观弥抬眼。

抵在她心口的剑与抓握着它的手臂形成了一条刚劲的直线,线条尽头,是一只呲牙咧嘴的肩兽。

那是翼威军的甲胄上独有的虎鹰。

马上之人一袭戎装,束以银色狐裘护腰;似是见她久久没反应,那柄剑虚虚戳了下她的心口,一路上移,迫使她扬起了下巴。

他本有一张昳丽的面容,若要画下来,无需再有其它颜色;只消提腕屏息以工笔勾勒出眉骨,清水层层褪出远山气魄,再笔尖藏敛几分春明便可。

寡淡的冬日里,男子的五官让观弥想到话本中化形的花灵。可惜到底是在疆场浴血挫骨的人,一压眉、一抿唇,凝着她的眼里就戾气横生。

“我给娘子一个机会,”他的剑重新回到观弥的心口,“不管娘子是谁派来的,只要娘子现下离开易州,我便放娘子一命。”

岐北翼威军,果然狂妄。

观弥心内冷笑,面上却是恳切:“将军,误会!”

“我是来昭城寻亲的。”

马上之人闻言,转腕将剑推回剑鞘,扯住缰绳,退后了几步,似欲打马离开。

观弥松了一口气,暗道不过如此。她走到那棵树前,双手拽住箭身,左掰右折,终于将箭拔了出来,取下幂篱。

幂篱被穿出了一个小小的破口。她盯着锋利的箭尖看了几息,随手往地上一扔。

回到裴策门前,观弥刚抬手,那人去而又返。

“裴鹤川是你什么人?”

“将军有所不知,”观弥转身,气定神闲,“他是我父亲。”

檐角青瓦雪丛忽坠,落地时扑簌有声,旋即泯然于一地雪白。

观弥耐心地等他离开,却见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渐渐有了笑意。

那并不是温和或善意,而是一种无声的戏谑。像是捕猎的兽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猎物的身后,咫尺之距,势在必得。

观弥感到一丝疑惑。

然不待她细想,对方已露出爪牙——

“吾父裴策,何时有过女儿?”

不对。

电光火石间,观弥思绪飞快。

此人约莫是弱冠之年,彼时裴策尚在朝中,还是秦大夫门下那个不磷不缁、芒寒色正的士子,不曾娶妻纳妾。

此人要么是在诈她,要么充其量是个养子。从他先前的反应来看,他并不认识“秦筝”。

直觉告诉观弥,易州不似上京繁阜玲珑,事事物物囿于某种气息相近的规训。这里的山川河流是肆意的,风是狂野而无情的;故而有些博弈,似乎不必自困。

溶溶日光下,少女如一只白皙易碎的青瓷。男子静坐在马上,等待着她的溃败。

他早已留意到她端庄自持的站姿,她叩门时那毫无劳作痕迹的手。文人,他冷哼,泰宸殿那些文官的笔,挡得住北狄砍来的刀么。

他想从她脸上探出些隐藏的别有用心,可此刻那幅眉眼竟然净如裴策笔下的山水,明则明暗则暗,不给苛刻的看画人一点回旋的余地。

“哥哥。”

马上之人一滞。

少女有些委屈,小步挪了过来:“秦筝随阿娘一直在上京,还不曾见过哥哥。”

附在剑柄上的五指一点一点扣紧,再度开口,他的声音里淬了冰:“我给过你机会。”

剑直直劈来。

观弥瞳孔微缩,扑身退避,猛地撞上了那扇院门。出乎意料的,一声巨大的闷响后,门吱呀开了。

她一时未立稳,整个人向后栽去。刹时,肩骨的疼痛好似树的虬根蔓延至全身。

院中的雪积得很厚,却像兽的舌苔一样带着刺,将她整个人卷入细密而粗粝的寒冷中。

天旋地转之际,观弥余光瞥见那人用剑挑起了她掉在一旁的包袱。

为使她不被怀疑,护行的人只陪她到了易州州界,给她的包袱亦是清简至极,符合一个穷途陌路之人。

两杆宣州兔毫、路引、一张啃了小半块的饼和几枚铜钱依次掉了出来。易容所用的鱼鳔胶和色粉被放在了缝制的秘层内,虽不大可能被发现,但眼见他又往包袱里探去,观弥挣扎着支起身子。

“爹爹……”她踉跄向屋子走去,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里太安静了。

她要找的人会在里面吗?那结了一层冰的支摘窗后,会有一盏热气腾腾的茶,一盆噼啪作响的炭火吗?

虽知和裴策的交锋或许更为危险,但现下观弥迫切地想要摆脱身后那个突如其来的变数。

那个变数此时正慢慢展开手里的画卷。

突然,一道低低的声音传来,像雪一样出其不意的钻入衣襟。

“裴鹤川生前财物,已悉数捐与易州难民。”

隐忍的悲切和愤恨在字间穿针引线,不似先前冷漠,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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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爪牙
连载中梅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