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死了?观弥打了个寒颤,愕然转身。
只见他垂眸静立,视线久久凝于画上,一身甲胄寒光映雪,捧着画的动作却极轻、极轻。
又是一阵急促的蹄声,半开的门外,有人翻身下马。
“同衣?”
迈入院中的青年亦腰佩长剑,却是着官府公袍;嗓音温凉如玉,人亦清逸平和。
“你伤未好,回了城怎么不好生歇息……”
青年脸上的笑意,在看见观弥后倏然消失。
“陆澄,”男子有些迟钝地合上画,“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个细作。”
这些话落在观弥耳里,登时让她起了冷汗。
一个是定国侯长子,易州知州兼云麾将军陆澄;而另一个……她蓦然记起临行前赵观全跟她提过的一人,那仅率五千精锐、以雷霆之势三日收复易州的陆氏心腹大将。
裴同衣,裴策。
这二人竟有不为人知的父子关系……她怎如此大意!
顶着两道灼人的目光,观弥脑中一时空白。
半晌,她看向了裴同衣握着画卷的,那只指尖被冻得微微泛红的手。
“你弄脏父亲的画了。”
一声嗤笑随着他呼出的一口热气,悠悠荡向空中。
“娘子是来打秋风的,还是细作——我们孰是孰非,等回了啸潜营,一审便知。”
观弥本为逢场作戏的泪,霎那凝在了眼里。
为避人耳目,助她给赵观全传讯的线人要五日后才到得了易州;啸潜营有重兵把守,届时她如何递得出消息?
几步外,陆澄轻咳一声,顺手拾起地上路引,“易州流民,现下均由州衙收置。”
他此话意在提醒裴同衣,将观弥带回城中衙门审讯即可,无需带去现下驻有三万翼威兵的啸潜营。
啸潜营在炬定关外十三里的山谷中,乃翼威军的军机重地;营中刑讯多为战俘而设,比衙门狠上十倍,人进去了,必是要见血见骨的。
陆澄用路引抵住裴同衣向前的动作,“我知你这些天一直为裴先生的事伤怀,但是……”他瞥了眼立在一旁的清瘦身影,伊人眸中还有莹莹水光,怎么看也不像挨得住刑讯的人。
“不至于。”
裴同衣道:“衙门里不全是我们的人,你陆濯白不怕她与旁人里应外合,大可收了她。”
翼威军的活人平日里互相大多直呼姓名,这是在沙场拼杀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每尸横遍野、万马齐喑之际,莽野里总有人逡巡不去,跌跌撞撞绕过满地流矢,嘶喊同袍的姓名;那些有回应的,便背回去;没有回应的,找到了,便摘下腰间的小木牌,让风和鹰带他们回家。
其实也不是不能唤字,只不过翼威军里有许多籍出岐北三州的少年,还未到取字的年纪,只有爹娘起的名。
陆澄见裴同衣都已开始唤“濯白”,心知他是认真了,便也不再坚持,只是提醒道:“她一个小娘子,你把她带到啸潜营之后,置于何处?”
“那押着战俘的地方,你也知是何模样;若你把她关在那,不如现下就把你的剑借她一用。她便是有再大的罪,也不该被北狄蹂躏至死。”
裴同衣脚下一顿,“那押在你军帐中?”
“裴子裳!”陆澄急了,“你这是玩笑话。”
观弥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他们的动静,此时恢复了理智,忽生一计。
“启禀陆大人,秦筝此行,确有隐情;”她双膝及地,“若大人能给秦筝一个容身之所,秦筝愿如实以告,也好消解哥……裴将军的误会。”
“秦筝定知无不言。”
说话时,观弥瑟缩着身子,不由自主地环住了双臂。
她并非在装冷。
此前摔在地上而沾上身的雪,都已化成了水,浸湿了夹衣。方才她因紧张而头脑发热,并未察觉;现下跪在雪里,她清晰地感受到冰冷与自己严丝合缝。
观弥强忍着不适。
在上京时她见过刑场的死囚,见过未舜门下死谏的文臣;暂不论是非善恶,因为一个既定的结果、或为争一个无憾,他们得以跪得笔直、理所当然,甚至从容。
全不像她这般,有些被动的,在雪地里弯了脊。
她看向陆澄,等着他开口将自己收去衙门,却不料这份委曲求全先落在了另一人眼里。
“那便先关在我帐中,”裴同衣的视线落在观弥冻得乌紫干裂的唇上,“炉暖水热,娘子可以慢慢招来——”
“裴某奉陪到底。”
天色不知何时沉了下去,顷刻间,雪粒子如流萤四窜。风掠过松角巷里的树,撼下一阵又一阵的雪来,两匹高马一前一后,倏尔消失在转角处。
许是提防她记路,裴同衣用披风将观弥罩了个严严实实。观弥伏在骊马背上不见天日,两肩又恰好被他抓着缰绳的双臂牢牢箍住,视野所及,唯身下奔涌的白灰色大地与那只摇晃的马镫。
连日跋涉的疲乏如山倒来,在眩晕中,观弥闭上了眼睛。然而周遭万物却因她感官的减少,变得格外分明。
隔着披风,裴同衣的气息如马踏般有节律,柔软的狐裘护腰与她的后腰若即若离。
她猝不及防的被他带入策马的跌宕,她恪守的礼、她谋算的事,都在此刻被骊马惊心动魄的前进速度挤出脑外,徒留一心茫然无措,与一分或许她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恐惧。
这里与上京截然不同。
亭台楼阁中,众人分庭峙立,屏风两侧推杯换盏;谁倒了,是喝的谁递来的酒,杀错了人,观弥要惊呼出声,被赵观全捂住嘴。
“观弥,”他摸摸她的头,“他们在作戏呢……有人要杀人,有人愿意递酒,也有人愿意喝。”
“但是,”观弥觉得喉中酸涩,“下毒的分明不是那内侍黄门。”
“你何以见得不是?”赵观全带她离开,回寺的夜路上,马车前两盏油灯昏黄。“你看过城中的打花鼓,那伶角如何?”
清秋蝉鸣未消,台上一人戴幞头诨裹,着小袖对襟旋袄,最外斜罩男子长衫,与身侧簪花的戏伴你应我和,脚下生风。
观弥看得连声道好,那伶角躬身谢礼时衣衫松散,却是露出女子束胸。
一旦入戏,你是或不是,又有谁在意?
可是身后这个人,在杀她之前,偏还要她褪去层层伪装,让她以本来面目示人。
冷热交替,头脑昏聩,观弥轻轻抚上骊马温热的脖颈。似被她的手冷不丁冰了一下,骊马打了个响鼻,速度愈快。
耳边的人声和厢兵敲敲打打的声音渐渐弱了,某一刻,骊马如骤雨急落的蹄声忽被一种柔碎的摩擦声取代。
炬定关灯火如昼,关下二人驭马疾出,赤橙的火光如长鞭,在须臾间抽向他们,而后便放任他们被晦暗吞没。
观弥虚汗不止,内里灼烧起来,手脚却越发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摇摇坠向一侧时,头顶披风忽被拿开。
昏迷前,她看见漆黑的莽原中有数百簇篝火,明烈而孤寂,像是大隐寺宝塔里的那八千盏长明灯。
*
两位将军回营,哨兵将消息一放,便有不少人候在门口迎接。
陆澄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安置流民,穿的是件月白圆领长袍,立在一众戎甲中显得格格不入,只应付了两句便匆匆回帐更衣。
众人亦不纠缠,遂笑着迎向裴同衣,却在看清他抱着一人时都噤了声。
裴同衣薄唇紧抿,竟是一句话也不留,大步流星穿过众人,直奔自己的营帐。
骊马还在几步外喘着粗气,有人拽过缰绳往马厩牵,打破沉默:“裴将军这是?”
“少管闲事。”
蹲在石头上的一人站起来,轻盈跃下,虽然嘴里训斥着,自己眼睛却是弯弯,脚底抹油似的,紧撵着裴同衣去了。
翼威军中论起剑术,谁不知裴将军身侧的那个副将谢时川?眼下陆侯与四路老将尚在容州一带未归,啸潜营里定海神针就这几根,谢时川的话还是颇有几分分量。
夜里本就寒气逼人,谢时川遣散众人毫不费力,走至裴同衣帐外时,正逢里面的人掀帘而出。
“去传医官来,”裴同衣顿了顿,补充道:“里面那个人,我还要审。”
*
帐中只点着一根烛,淡淡光晕如潮水漫延至床榻深处,虚虚描出一张眉心紧蹙的苍白面容。她像是一具失去竹骨的绢人,任医官把脉施针,全然没有反应。
梦里,陌生的宫殿,火舌顺载梁攀爬而上,勾勒其上的繁复彩画大片地剥落。最顶端的一匹天马目眦欲裂,于烈焰中绝望飞奔,漆油自其强壮的四肢不断流出,在柱上留下蜿蜒痕迹。
观弥头骨欲裂,魂魄将去时,一声引磬敲来,驱去一身灼灼。
她缩在窗边,抬眼便见杏树下,赵观全持一戒尺,狠狠打向十岁的幼子。
赵瑞的泪沉默地落下,如木偶般呆滞,带着侍从离开。
观弥害怕地低头,赵观全走来,却是温和地揽她入怀,握住她拿笔的手。
“观弥喜欢右德嗣王么?”
小姑娘盯着纸上“国家昏乱,有忠臣”几字,脑中净是先生方才打右德嗣王的狠戾,大气也不敢出,只胡乱揣测他的心意:“他犯错惹您生气……不,不喜欢。”
赵观全道:“对,他犯了大错。今日在宫里,他背了太子殿下没背的文章。”
他手上力道更重,带着观弥运笔游走,凌凌压过竹宣,忽而狠狠掷笔。
墨水四溅,眼前一黑;有湿凉而柔软的东西覆上额头,好似是十二岁染的那场风寒。
少女高热不退,赵观全得知后,策马自王府赶来。
僧人诵念之声挥之不去,周而复始,平平音调竟生出几分偏执,句句魔障,字字若钉,一寸寸扎入酸痛的身体。
观弥大汗淋漓,呼吸愈急。
然某一刻,出现了另一种声音。
像是自无垠天地里吹来的风,咴咴绵绵;又如一场清凉的秋雨,温柔地降临。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昏暗的营帐里,一个木制的剑架格外显眼。裴同衣远远坐着,停下擦拭剑身的动作。
“醒了?”他抬头望来。
观弥下意识去摸脸,鱼鳔胶熟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她稍微松了口气,视线移向别处。
“寅时换值,那是翼威军的骨哨。”见她在探寻声音的来源,裴同衣解释道。
他站起身,走近了床榻,一臂伸来。
观弥以为他是要抓她,猛地往后一缩。
榻上铺着的一张貂皮因为她的动作而皱成一团,观弥摸着身下柔软的物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睡在了他的榻上,身子一僵。
端着药碗的裴同衣脸色一青。
“喝药,”他干巴巴地开口,又想起她先前的防备,补充道:“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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