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怎么现在才回来!”葛娘子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还想着让云取回来把饭做了,再砍柴扫雪,结果左等右等,这妮子就是没回来,宝贝儿子等不下去,捂着肚子喊饿,她只能自己下炕热菜。眼瞅着天要黑了,云取那小贱人上午劈的柴就够一顿饭的,明早起来做饭再砍,肯定会吵醒耀祖,葛娘子没法子,只能骂骂咧咧提起斧头。
柴刚砍完,葛娘子直起身揉了揉腰,就看见云取回来了。
她磨了磨牙,张嘴就要骂。
“舅母,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今夜无星,黑沉沉的夜幕下,葛娘子看着云取那双同样黑漆漆的眼瞳,不由打了个寒颤,满脑子都是民间鬼故事,嘴巴像被胶糊住了,什么也没说,嗖的一声钻回屋里。
云取被她的反应逗笑,心里那几分恐惧也消散了。
她做人无愧于心,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算真有鬼怪,也不该伤她。况且就算她真被害死了,变成鬼后肯定要找凶手复仇。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云取提着药进了屋,阿公留下的两间房一间做了招待客人的主屋,另一间盘了炕,其实这屋子本来是给谢耀祖将来娶媳妇用的,本来想着先让女儿一家暂住,等他们赚了钱自己另起一块地盖房,谁承想女婿失踪了,老两口一向疼爱女儿,做不到逼着她改嫁,便让她继续这样住下去。
但说到底,这房子是属于男人的。
老人死了,房子归儿子,儿子死了,房子归孙子。
即使阿公再宠爱云母,即使舅舅再看重谢秀儿,他们愿意给女儿买簪子做衣裳,平常只打儿子不打女儿,如此疼爱呵护,但涉及到房子田地,那是只属于儿子的话题。
云母寡妇一个,病殃殃的还带着女儿,阿公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临终前决定分些遗产给她。
但可笑的是,明明请了村长族老见证,阿公也神志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他死后,大家还是默认将田地给了舅舅,云母的屋子也不属于她,等云取成了亲就要把房子还回去,带着母亲去夫家住。
云取无力去讨要这些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舅舅一家不会退让,族人也不会为了她和舅舅闹翻,她有什么办法呢。只是阿公的口头承诺而已,就算告到衙门,谁又会帮她呢。
村东头的谢秀才授课时问大家将来想做什么,屋子里的男孩们齐声回道要考取功名当大官,云取躲在墙根外想了又想,想不出也不敢想。
没有父亲给她挣嫁妆,光这一点就会被很多好人家拒之门外,而且她还要带着娘生活,这样一盘算,好像她的未来只有一条路,不会有任何变数,要么嫁个很穷的男人,要么去给镇上人家做填房。
云取以前也抗争过,但改变命运不是有勇气就行,谢秀儿可以靠刺绣自力更生,将来嫁个好人家,而她除了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一些,没有别的特长。
于是,只能这样认清现实麻木地活着。
“又又,你回来了?”女人坐起身,却又被拦住。
“没事,娘,我自己来,你躺着吧。”
云取来到桌旁,摸索着点亮了灯。油灯不算太亮,但本身屋子也不大,她看向母亲努力挤出笑容:“舅母最近忙着准备年礼,今早才想起来让我给你买药,我一会儿就去煎药。”
云母总说家和万事兴,让云取大度些,不要和谢耀祖计较。云取不知道是她太天真,相信爹娘死后还有亲情可言,还是寄人篱下的妥协。但一切都如她所愿,至少在她面前,舅舅关心体贴她,舅母刀子嘴豆腐心,侄女乖巧懂事。
毕竟她真的太脆弱了,走几步就喘,一激动就咳嗽个不停,连舅母在她面前都不敢说句重话,生怕她会被气死,背上杀人的罪名。
于是云母可以就这样自欺欺人躲在屋里,将自己封闭在回忆里,不去面对现实,认清丈夫不会回来的结局,而云取要代替她承担这一切,承担所有人的恶意。
云取对她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她一直以为是怨恨中掺杂着怜悯,但在母亲后来真的离开后,她才明白那是什么。
“耀祖还要读书,我的病不打紧,药吃不吃都行的。”云母咳了几声,“你吃饭没?”
“秀儿带我吃了馄饨。”
云母笑了笑,人到中年疾病缠身,虽没有年少时那般貌美,叫求亲的人险些踏破门槛,但现在依然是好看的。即使脸颊凹陷有些憔悴,可她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水润。
“不要总让人家请,娘绣了些荷包,你拿去卖了,钱自己留着。”
云取低头应了声,起身要去煎药时,想起来什么,随口一问:“娘,我脚上那个印记是怎么来的?”
“一个胎记而已,还能怎么来的。”云母避开她的视线,轻声回答。
“原来是这样。”云取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对她而言,这样普通的人生挺好的,过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年纪,没必要再去探究一看就很复杂的真相,就当它是一块普通的胎记吧,这样不会给她平淡的人生带来任何变化。
云母见她没再追问,缓缓松了口气。
…………
谢大根回来的日子比信上说的要早,是云取最先发现的,但她没说话,就这么隔着距离远远看了眼,然后又低下头扫雪。
等人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屋,葛娘子才知道丈夫回来了。
“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活儿干完了?东家不用你了?”她从被窝爬起来,低着头穿鞋。
“你先让我歇歇。”谢大根一屁股坐在大条凳上,提起茶壶,忽觉不对,又放下来掀开盖,骂道,“我不在家,你可倒是快活了,睡到日上三竿,连水都不知道烧。”
“都怪云取那小贱蹄子,柴也不砍就溜到镇上鬼混,我昨日劈了半屋子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这才起晚了的。”
“镇上…”谢大根眉头紧皱,更加不满,“秀儿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哪次不是空手去,提得满满当当回来的,你怎么不拦着点,不就是抓个药嘛,你去能累着你啊,懒得要命,就知道搁床上赖着。”
葛娘子嚷道:“我早说了把她工钱要回来,你不干,现在知道怪我了!一个丫头片子留那么多钱干嘛,大手大脚就会败家,钱拿回来给耀祖买几个猪蹄多好!”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逼太狠,你对她好,她才知道感恩,秀儿有出息,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到时候咱耀祖赶考的路费当官走动关系的钱,她这个当姐的能不出?你现在把工钱全要回来攥在自己手里,她和你离了心,以后嫁了人哪还记得你是谁!”
葛娘子不以为然,嫁了人就敢和娘家断关系,那婆家见她没了依靠还不得把她挫磨死,况且孝顺爹娘是天经地义的事,谢秀儿敢不拿钱回来,她就告到衙门去!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她可不敢和丈夫起冲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
“我姐最近怎么样?”
“她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能怎么样,一直都是老样子。”葛娘子本想招呼云取倒点水,但丈夫走了那么多天才回来,她可不想被云取那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贱蹄子毁了气氛。
她提起茶壶准备出门,却被谢大根拦住。
“不急,你先过来坐。”谢大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成亲这么多年,俩人早已没有新婚时的甜蜜,上了岁数人老珠黄,谢大根便不再提同房的事儿,葛娘子不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找过野女人泻火,但他不往家带,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乱猜也不问。
葛娘子不知丈夫怎么突然想要同她亲近,心中不甚欢喜,脸有些烫,但好在她皮肤黑,没被对方瞧见脸红。
她捏了捏衣角坐在谢大根斜旁边的条凳上,看着他那张黄黑肤色但五官周正的脸,心扑通乱跳。
这个年纪应当还能再怀孕吧,要能给老谢家再生对大胖小子就好了。
谢大根瞧着她那扭扭捏捏,跟身上有虫似的模样,刚想骂她又抽哪门子疯,但想到要办的事,终究还是放软语气:“你把这东西给我姐吃。”
“啊?!”葛娘子都做好准备了,丈夫这一开口如同凉水浇头,整个人心拔凉。她撇了撇嘴,拿过桌上包着纸折成三角的东西。份量看起来很少,不知道是什么。
猪肘子?不对不对,这也放不下啊。难不成是什么药?
葛娘子有些生气,丈夫先前还指责秀儿乱花钱,结果他自己竟然也给云母买了药,一个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这是什么?”她拉下脸一字一顿问。
“泻药。”
葛娘子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就这样呆愣愣看着丈夫。
“我想要云取同我进城,那丫头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和老母鸡抱窝似的,死守着她娘,只有她娘病情加重了,她才会随我去县里买药。”谢大根低声将计划全盘托出。
“可…可是…”葛娘子脑子太乱了,她既想问带云取进城干嘛,进城费那么贵,又想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法子,那可是一个大活人啊,又不是院子里养的鸡鸭,就云母那风一吹险些飞起来的身子板,这泻药放进去,正常人拉到虚脱,她怕是得拉出血甚至晕过去,搞不好还会死。
这可是在杀人啊!搁其他人家,或许当初会让云母多做家务挫磨她,累死也只能算她命不好,但葛娘子不敢,她连杀鸡都不敢,更别提用这种方式把人逼死。
她可以肆无忌惮欺负身体健康的云取,就算告到衙门,衙役也奈何不了她,可下药这种事儿,轻则被打顿板子,重则以命偿命上刑场。
有个杀人犯的娘,耀祖还怎么去科举!
葛娘子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面前神色如常的谢大根,突然感到脊背发凉,一股冷意从脚底板往上走。
她觉得眼前人很陌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