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过往

杜府人口简单,面积也不大,闻煦的院子与府中正堂紧挨着,由北边的小门连接。闻煦轻车熟路地跑过院子间的夹道,靠近书房时才慢下脚步。

门口侍立的守卫微微躬身,厚重的门帘掀开,一股热气和着梅花香扑面而来,几个青衣文士鱼贯而出。闻煦停下步子,拱手见礼:“某见过诸位师长。”

为首一人笑道:“小郎君何必讲这些虚礼?白白吹了冷风,快些进去。”

闻煦谢过众人,目送他们走出院子后才掀开帘子,进了书房。

却说闻煦与杜元正乃是异姓,又无血缘之亲,为何不事耶娘、长居他人府邸?

此事说来话长,闻家在万绥县也算是诗礼传家,前朝时还出过侍郎。及至本朝,后人于科举一途却再无建树,万幸祖先留下数百亩田地,靠着佃赋也算衣食无忧。闻煦之父闻季娶妻商户女张氏,两人颇善经营,很快积累起可观的家私。

闻季性情慷慨、乐善好施,某日送妻归宁,路过一破旧草屋,便想讨口水喝。招待他们的老妪衣衫破旧、缀满补丁,言谈却颇为知礼,闻季大奇。说话间一青年推门进屋,原来是老妪之子。

双方相谈甚欢,闻季虽不曾在科举上下过苦功,却从青年言谈举止中察觉对方非池中之物。听闻青年有意仕途却无货泉,闻季慷慨解囊,资助青年读书考试。果然永兴二年高中一甲榜眼,便是杜元正。

杜元正感念闻季之恩,不仅因为读书科举受其资助。杜家从北方迁至万绥,在村中是小姓,常常受大姓欺压,杜元正之父去世后更是变本加厉,常常把最偏远、最贫瘠的土地留给孤儿寡母租佃。

遇到闻季前,杜元正为谋生便绞尽脑汁,何来心力读书写文?有了闻季的资助,不仅母子俩不再为谋生操心,同村的大姓碍于闻季的情面,也不敢再下手欺凌,杜元正得以将精力全部投入到科举中。

便是中举授官之后,“京城大,居不易”,若无闻季资助,京官微薄的俸禄如何支撑起一家嚼用、上峰节礼?因此杜元正多次对闻季道:“兄对我有再造之恩。”两人虽非同胞而生,却与亲兄弟无异。

至于闻煦,他是闻季与张氏得之不易的独子。夫妻二人结缡二十余年,几乎对育有亲生子无望,闻季已写信与杜元正商议过继一事。

直至元延二年春日,闻家终于响起婴儿啼哭之声,夫妻二人万分喜悦,视之如珠似宝,请已是侍郎的杜元正为独子起名。

书信跨过涑河和杞山,在桃树结果那天到达万绥,杜元正在信中道:“弟听得喜讯时,正逢春风拂槛。”于是婴儿有了名字——“煦”,亲长们祝福这个孩子,煦而为阳春,散而为霖雨。

元延六年秋,杜元正之母去世,杜元正去官持服,携家眷返乡安葬其母,为母守孝二十七个月。

闻煦常随闻季至杜府,他聪慧狡黠,加上遗传其母的秀丽相貌,如珍珠雪团捏成的一般,年纪虽幼,已有几分琼枝玉树般的灵性。

杜元正因此对闻季羡道:“兄得此子,若得仙童耶!”

及至闻煦开蒙,杜元正亲自教导,从不假手于人。闻煦于读书作文上天分极高,杜元正亦曾做过科举主考,私下对家人感叹道:“时人多不及矣。”

他不忍见闻煦埋没,曾向闻季流露出欲收闻煦为弟子的意思,只是闻季对独子并没有为官做宰的期待,也不愿独子远离年已老迈的夫妻二人、随杜元正上京,因此十分犹豫。

元延七年冬,闻季感染时疫,药石无救,于深夜撒手而去。身体本就不康健的张氏受此打击,亦一病不起,听了乳母汪氏的誓言,呼吸断绝也不肯闭目,注视着榻前哭泣的幼子。

闻家宗族出面,替夫妻二人办了葬礼。葬礼后,闻煦由几个忠仆照顾着,族内却为闻季和张氏留下的遗产争执起来。尽管没有就如何分配遗产达成一致,众人都同意闻季的土地是从祖上继承而来,如今也该收回。

汪氏见势不妙,立刻派大儿子请杜元正来。杜元正为官二十年,头一次以权压人,众人碍于他的威势,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谋划。

赶走闻家众人后,杜元正走进内室,华美的金银器饰不见踪影,入目一片雪白。

哭累了的闻煦攥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布老虎,靠在汪氏怀里,已经睡着了。见杜元正进来,汪氏侧了侧身,微弱的烛光映在孩童幼嫩脸颊,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花瓣一样的唇委屈地抿着,颊边泪痕依稀可见。守孝的白衣、散落的黑发衬得他苍白极了,仿若下一秒便要乘风而去,远离人间悲痴。

杜元正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孩子,良久,他从汪氏怀中接过了他,他惊讶于手中的分量之轻,又愤怒于加诸这具躯体的厄运之重。

总之,他抱起了这个孩子,也许在为这个孩子起名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命运交缠。煦,如果他的一生都能如其名,那么他愿为此斗争余生。

元延八年的初始,闻煦拜杜元正为师,成为其关门弟子。次年随杜元正上京,直至元延十八年返回万绥。

送走幕僚后,杜元正打开京城同僚的来信,眉头紧皱,额间纹路越发深刻,突然听见少年清亮的嗓音:“老师!”

他不由松开眉头,眼尾也浮出细纹,抬头打量毛茸茸的小郎君,含笑道:“今天穿得倒多,是新做的衣裳?”

闻煦原地转了个圈,向他展示衣服上精细的暗纹,鼓着脸颊抱怨道:“汪婆婆非要我穿!跑起来都费劲!好麻烦!”

“好了,生病了可不好,汪婆婆又不能替你喝苦药汁子。”杜元正放下手中书信,把少年唤到身边来。

水银似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闻煦并不过去,转头冲着门外喊:“我来替老师奉药!”

守卫抬起帘子,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厮闫顷端着托盘进来,喜滋滋道:“还是小郎君有办法,我们劝了许久,郎君都不愿喝。”

闻煦接过托盘,奉至杜元正案前,一本正经道:“良药苦口,老师年过半百,难道还像我一样怕苦?”

“你这孩子……”杜元正失笑,接过药盏,皱着眉慢慢啜饮苦涩的药汁。

“喝药要闭着眼睛一口气喝掉,这样才尝不出味道,”闻煦十分热心地传授经验“就要像您喝酒一样爽快,您要拿出宴席上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的气势来!”

杜元正放下药盏,听他在下首喋喋不休,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闻煦的体质随了张氏,算不得强健,一点气温变化便会感染风寒,吃药虽比不上吃饭多,也差不了多少。

元延九年上京,可能是水土不服的缘故,闻煦在路上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到了建兴卧床一月才恢复。汪婆婆日夜守候,连不信神佛的妻子庄氏也去昭元寺为闻煦点了一盏长明灯,待到闻煦康复,全家上下齐念阿弥陀佛。

去岁回乡,全家如临大敌,好在闻煦适应故乡风土,虽然病了,但并不想进京那般折磨人,不过两日便活蹦乱跳,跟着杜元正在万绥治下的村镇东奔西跑。

接过药盏,闻煦又奉上手巾与热茶,一边侍奉杜元正漱口整容,一边道:“明日是吴奉御进府请脉的日子,您可不能推脱。”

杜元正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并未把闻煦的话放在心上,他身体素来强健,年轻时单衣也可过冬。只是元延十七年枥海之败后郁结于心,显出了老相。可能是远离故乡三十年的缘故,返乡后不惯水土,身体反而衰败下去,添了咳疾与头风之症。

至于吴从彬,本是太医署尚药奉御,与杜府素来相熟。杜元正辞官时,婉拒了两宫赏赐的金银珠宝,只求两宫降恩,派一太医随同返乡,看护家中小儿。本朝素无太医在外奉职的先例,但皇太后念杜元正年高,闻煦作为皇帝伴读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加之皇帝也为闻煦求情,于是特意降旨,派吴从彬随杜家至万绥。当日朝堂上下猜测杜元正起复有望,也有这一缘故。

待到小厮退出,房中只剩下师徒二人,杜正元才问起闻煦今日情状。听闻田槐也收到了邸报,他叹道:“照惯例,临近新年,天大的事也要拖到正月后再说,免得扰了宫中过节的兴致。此次八百里加急也要传出消息,可见局势坏到何种地步!”

“若是只应对一方,尚能勉力维持;偏偏北鸱和东夷同时发难,若仅依靠国库中的存银,恐怕捉襟见肘。”杜元正神色愈发沉重。

“现在向地方征粮已来不及,赋税也要明年才能收上来,”闻煦从青釉缸中捡出舆图,铺在书案上,“恐怕会向商户伸手,叫他们报效。”

“还有一地,若能坚守忠君报国之志,可堪大用矣……”杜元正沉吟道。

“老师是说,怀州?”师徒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舆图右下侧,临近鄢海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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