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惶惶

上天似有好生之德,腊月二十一那天,灰白天空终于放晴,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来自建兴的消息让杜府众人心情一日比一日沉重,全无过节的兴致。

庭议次日,中书省收到一封奏折,言辞恳切、入情入理,细论两线作战所需粮草、兵力、马匹和武器,将物资缺口一一列出,难得的是末尾主动请缨,愿前往双阳关与北鸱交涉,既全我朝颜面,又抚百姓之心。

中书令吴闳的目光落在最后,果然,署名徐长粹、林立山,其后还有不少官员附名。

“相公,可要向两宫呈递此折?”侍立的主事斟酌道。

吴闳沉吟一瞬,从书案上堆叠的琳琅文书中抽出一封,与今日呈递的奏折放置在一起,道:“去吧。”

主事一眼认出,这是谏议大夫曾大人的颂圣折,尚书令不愧奉行中庸,一正一反两封奏折,无论宫中如何批复,尚书令都可辩驳。

然而昨日太后已拿定主意,臣子只需照章办事即可,尚书令偏偏选了两个“刺头”的折子递上去,看来心中也有所偏向。

脑中闪过万千思绪,主事利落地接过奏折,退出明堂。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之时,手持刀戟的千牛卫闯入徐府和林府,将两人押解下狱。

徐长粹之子飞奔至吴闳府邸,涕泗横流,求其搭救。吴闳闻言,大惊失色:“我方从明堂回来,毫无所知,这是如何下的旨?”大夏惯例,圣意皆由中书省拟旨,朱批后下发,情况万分紧急才能不徇常例。

太后越过中书省,令负责贴身宿卫的千牛卫抓捕徐、林二人,可见怒火之盛。

第二日照例朝议,曾疏侗一马当先,铿锵道:“徐、林以言惑众、动摇人心,当斩。”

吴闳心中一凉,如今曾疏侗的意思便是太后的意思,太后意图用徐林二人杀鸡儆猴,焉能扭转?

纵使希望渺茫,吴闳仍力图保全二人,咬着牙据理力争,其他大臣不时出言附和。争执间众人情绪逐渐激动,声调也高了起来,殿中闹哄哄地乱做一团。

太后居于高台,不发一言,沉默地听着众人争吵。待到殿中四角及人高的金鹤香薰口中不再逸出轻烟,她终于开了口。

“尔等要抗旨吗?”太后声音低沉、话语简短,在众人耳边却如轰雷炸响。

阶下众人面面相觑,吴闳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回答,太后已拂袖起身,拒绝了侍女的搀扶,大步出了建始殿,绣着蝙蝠与梅花的紫棠色织金裙摆随着步伐起伏如水波,淹没了身后众人的非议。

徐林二人被押解至刑部天牢,分开关在南监和北监。狱中分别之时,林立山握着徐长粹的手,慨叹道:“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本不足惜;所不解者,吾辈何以致死耳。”

徐长粹反手拍拍同僚,朗然一笑:“死后自当知之,兄长何不达也?”

吴闳百般周旋,也不能改变太后旨意。他痛悔非常,自责不该心存侥幸,将折子呈递宫中。没有想到太后一改往日怀柔作风,如此雷厉风行,从看到奏疏到问斩,不过三日而已。

元延十八年腊月二十三,霜寒露重。

千牛卫押送徐林二人赴刑场问斩,监斩官是刑部侍郎闫荟。曾疏侗起于刑部,升迁后亦不忘来处,对刑部官员颇为照顾,闫荟便是曾党一员,朝议时极力主战。

见到二人,闫荟得意洋洋,如今曾党仗太后之威,风光无人能及,连中书令吴闳也要避其锋芒。

林立山不齿他小人得志的情状,唇角微挑,讥讽道:“勉为之,我待大人于地下矣!”

闫荟勃然变色,见二人面色憔悴、嘴唇皲裂,衣冠却楚楚,自有一股从容气度,心中恼怒,呵斥千牛卫道:“罪人深负圣恩,怎配着紫服朱!”

“我二人虽被逮下狱,但未奉旨革职,照律尚得穿此衣冠。”徐长粹整整衣襟,不紧不慢道:“大人供职刑部,怎么连这都忘了?”

“想来是忙着应和曾大人,疏忽了本职。”徐林两人一唱一和,把闫荟气得胀红了脸。

大夏自有法度,定罪、革职、处罚本应依照律法循序渐进,此次却是乱了规矩、不合常理。闫荟无法驳斥,一时面红语塞。

林立山仍有执念,执着追问:“我辈将死,然而究竟所获何罪、是何理由而受斩首之极刑,请明白告知,使我辈瞑目于地下。”

闻荟知道此事并不占理,并不回答,只横眉呵斥道:“圣旨已下,还容得你在此辩论道理?”

“大人何必如此,”徐长粹冷笑道,这个时候也不必迂回婉转,挑明了太后和曾党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以我大夏之力,对抗北鸱、东夷,胜负几何,大人胸有沟壑,何必自欺欺人尔?我辈必有一死,不过迟早分别。待与大人地下相见,便知你我对错是非!”

此时,二人故友家人都来相送。众人痛哭,林立山面上却不见涕泪,肃然道:“我今为公义而死,若国家有难,诸公义当死难,地下相见有期,何必伤悲?”

徐长粹也殷殷嘱托家人,时人记载“阳阳如平时,颜色不变”。

行刑时辰已到,徐林二人从容整冠带,北向叩首谢恩,殊无怨色。

照大夏律例,凡死刑及重大案件须先交刑部等过堂审讯,死刑需待秋后方能问斩,称为秋决。何况徐长粹官阶为三品,林立山为从三品,越过刑部及二人任职的礼部与中书省,仓促问斩,天下不知罪状,疑声四起。

于是次日刑部公告,徐林二人“声名恶劣、各存私心、语多离间,罪责深重,当斩”。

同日,命绀州刺史李邴总领双阳关军务,担退敌之责。

消息传到杜府,书房中的烛火彻夜不熄,范先生慨叹:“如今国难当头,当上下同心、共同进退,何以因言获罪,以致人心惶惶?”

杜元正脸色阴沉,连他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大夏素来优待官员,若非谋反大罪,最重的刑罚也不过是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掖庭,此次两名三品中枢官员因与太后意见不合而丢掉性命,朝野上下噤若寒蝉,谁还能阻止太后及曾党,以较小的损失结束战争?

至于命李邴统领双阳关军务,倒是在情理之中。双阳关本就在绀州治下,李邴任绀州刺史,相较他人更有地利之便。何况李邴官声甚佳,持身颇正,有“知兵”之誉。如今派他抗击北鸱,太后未免没有指望他力挽狂澜的意思。

如今战事不可避免,主战与主和两派虽仍势如水火,也不得不忙碌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战争的起因——太后为何执意向北鸱、东夷开战,便被朝野上下心有灵犀地忽视了。昭告天下出兵抗敌的理由,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而已。

杜府远离建兴,且无一人担任官职,也曾私下讨过太后孤注一掷的缘由。

大夏立国一百八十二年,第十代孝安帝在位时患有腿疾,每逢阴雨天便十分疼痛,后来甚至不良于行。孝安帝饱受病痛折磨,无心政事,便将除人事和军务外一应事务托付给了皇后。皇后善于纳谏、敬重下臣,听政三年,大夏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满朝文武都赞一声“皇后贤德。”

孝安帝在位六年后薨逝,他与皇后的独子孝毅帝尚是垂髫小儿,于是孝安帝留下遗命,令皇后垂帘听政至孝毅帝大婚。十一年后孝毅帝大婚,次日建始殿撤去珠帘并宝座,太后归政于孝毅帝。

然而亲政六个月后,孝毅帝死于时疫,膝下无子。按例,应从宗室中择一子,过继于孝毅帝,当朝野上下为了下一任皇帝的人选争得头破血流时,三省相公们将居于深宫的太后请了出来。

时隔半年,太后重新站在建始殿上,此时她孑然一人,素衣裹身,全身上下不见一点珠饰。她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遍了阶下众人,面对满朝文武的追问,不发一言。

次日庭议,不待众人开口,坐于珠帘之后的太后便道:“我欲为孝安皇帝立韩王公子李笈为嗣。”

殿中沸反盈天。

太后并不耐烦听他们的劝说,玉指挑起珠帘,冷淡容颜隐于横梁投下的阴影中:“我非与众卿争论。”

半月后,太后携韩王世子李笈祭拜宗庙,改玉碟。又半月,李笈登基,次年改元元延,太后仍是太后。

元延十三年末,皇帝大婚。次日太傅董毅上书,请太后归政于皇帝。奏折由中书呈递后,宫中留中不发;董毅连上三折,都无回音。

此时朝中已议论纷纷,太后仍照常听政,奏折亦由太后批复。如此拖了一年半,以太傅董毅为首,诸多言官联名请太后荣养,许多宗室亲贵也派女眷进宫请安,劝太后归政。此时太后老弱,而皇帝年富力强,再没有理由牝鸡司晨。

于是元延十五年十月初十,建始殿上只设一具宝座,皇帝独踞高台,志得意满。

次年夏,夷寇骚扰沿海,年轻气盛的皇帝十分愤怒,道“东夷小国,何足惧耳!”,执意远征东夷。时任尚书令的杜元正苦苦劝诫,奈何皇帝有太傅董毅支持,一意孤行。

大夏军队不善水战,且夷人以逸待劳,于枥海大败。

经此一战,国库中累积数十年的钱粮消耗一空;又有东夷要求将津口开放作为其驻地,皇帝受此打击大病一场,不能起身。国不能一日无主,于是太后出面,替皇帝暂理政事,直至今日。

一月后,尚书令杜元正自请去职,太傅董毅被革职,太后御笔朱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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