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变故

当家家户户的窗格都贴上喜庆的红色窗花时,建兴传来了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

消息送达时,杜府众人正齐聚祠堂,为祖先奉上三牲,闻煦也随侍在侧。祭拜完祖先,杜元正拍拍闻煦的肩,温和道:“和你耶娘说说话。”

杜府供奉的灵位不多,杜元正看不惯时下攀附祖宗的风气,年轻时曾当众讥讽一炫耀自己是道家李耳直系子孙的同僚:“圣人有你等子孙,家门不幸耶!”激得那人面红耳赤,几欲遁地。

黑漆柏木大案的最右侧,两天尊灵位并肩而立,木色莹润。闻煦站在案前,撩起衣裾,端端正正跪了下去,虔诚地叩首。

杜府众人悄悄退了出去,杜元正妻子庄氏低声吩咐侍女,片刻,祠堂里多了几个炭盆。闻煦嗅到了柏叶燃烧的苦涩味道,升腾的热量使他僵直的身体和情绪都放松下来。

“阿耶、阿娘……”闻煦喃喃

闻季与张氏离世时得太早,那时闻煦还不能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刚被抱到杜府时,小小的孩童死死抓住汪氏衣袖,固执地一遍遍追问:“阿耶阿娘到哪里去了?我要找阿耶阿娘去!”

明明是可以轻易摆脱的力道,但对上那双满含希望与怯意的琉璃瞳眸,残忍的真相便不能轻易脱口。汪氏再也不能压抑,猛地把他抱入怀中,试图用温暖的胸怀安慰这无父无母的孤儿。

闻煦似乎从中明白了什么,他安静下来,汪氏听到一声压抑的哽咽,然后,被幼嫩双颊依偎的那片衣襟上,传来淡淡的湿热。

时光流逝,耶娘在闻煦脑海中逐渐幻化为虚幻的影子,返乡后他也曾在老宅中徘徊,试图从中寻找有关耶娘的记忆,然而只是徒劳无功。纵使汪婆婆和杜氏夫妇待他如同亲生,但当孤身跪在灵位前,他却似置身在无垠海洋中漂泊的孤舟之上,举目四望,除了日复一日奔涌的浪花,再无他物。

世界万籁俱寂,他欲张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喉头却滞涩,不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向谁说。

灵前的香已燃尽,闻煦撑着膝盖站起身,迟疑着上前几步,轻轻拭去灵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暗淡烛光突然跳了跳,闻煦一怔,下意识捂住了心口,层层衣襟之下,是满月时耶娘替他带上的红翡鸾鸟。鸾鸟安稳地贴着皮肤,闻煦顺着雕刻的纹路抚了抚鸾鸟振翅欲飞的羽翼,心中忽然安稳下来。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出了祠堂,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闻煦拢紧了衣襟,正准备回院子,小厮渝平迎面而来,看见他出来,立刻跑上前,焦急道:“建兴来了消息,郎君请您立刻去书房!”

闻煦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可知是什么事?”

“不知道呢。”渝平紧随其后,茫然摇头,“范先生也被请来了。”

闻煦心中一沉,范先生追随杜元正近二十年,是最受他看重的幕僚,两人素以兄弟相称。到底是什么大事,能让杜元正连除夕都顾不得了,在大节之下还要劳动范先生?

进了书房,滞涩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杜元正不爱金银华饰,书房中只挂了数幅墨宝,最显眼的便是西边墙上那幅巨大的鹡鸰荷叶图——荷塘里枯枝断茎,却有一片残败的荷叶横斜逸出,叶片翻卷,虫痕斑斑,一只鹡鸰停驻其上,双爪紧握荷茎,扭颈俯视。本是修身养性的风雅之地,此时却肃杀得如同战场,连画上那只鹡鸰也怒目圆睁,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纸而出,用尖锐的喙撕咬所有目光所及之物。

青色缎绣屏风摆在书房正中,大夏舆图挂于其上。杜元正与范先生此时也顾不上主客之别,并肩立在屏风前,低声交谈着。

脚步声惊动了二人,两人转过身来,闻煦急忙停下脚步,欲向二位师长见礼。

杜元正摆摆手:“不必多礼,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小厮适时进来奉茶,不是书房惯用的黑彩竹鹊纹茶盏,而是更为小巧精致的粉彩瓜蝶纹茶碗。碗中水色清澈,闻煦慢慢咽下一口,是香甜的红枣味道。

“夫人特意嘱咐,待小郎君从祠堂出来,先别吃浓茶,用红枣桂圆煮一盏来暖暖身子才好。”小厮低声道,机灵地从闻煦手中接过茶碗。

“替我谢过师母。”闻煦弯弯杏眼,梨涡也偷偷跑了出来。

待到书房中只剩下三人,杜元正终于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凝重道:“建兴的消息,太后执意要向北鸱和东夷开战。”

纵使已经做了心理准备,闻煦也被惊得变了神色:“怎么会?相公们同意了?”

“三省自然不同意,尚书省反对尤为激烈,”范先生道,“户部最清楚这仗打不打得,不说打起仗来要消耗多少粮食,便是把粮食运到双阳关和津口,花费的人力物力便是天文数字。”

闻煦心中一动,按理说三省反对,两宫的旨意便不能下达,如今太后一意孤行,必有人与她同谋:“谏议大夫曾疏侗曾大人意见如何?”

范先生捋了捋胡子:“曾大人曾代天子巡边,在边关军务上较相公们更有发言权。他说‘边军可恃’,太后自然信以为真。”

“曾大人性情刚直,怎么会说此虚妄之言?”闻煦仍旧感到不可思议,曾疏侗为人孤高、不近人情,但官声不差,为何忽视北鸱与大夏的军力之差,鼓动太后开战?

“你年纪小,不知道曾疏侗的出身,”杜元正解释道,“我朝入仕有三条路,一条是科举,一条是恩荫,还有一条是由吏而官。曾疏侗原是刑部的小吏,熟悉律例、文理俱佳,逐步升至秋审处官员。”

闻煦了然,刑部官员不同于其他五部,需熟读律法、善写文书,亲贵高官之后光凭家世背景无法胜任,科举出来的进士文人也干不了这样的活。因此,相较于其他五部,刑部的小吏更易出头,“出为监司,数年回翔疆圻,入掌邦宪,以终其身”。

曾疏侗从刑部外放后,先后在青州、合州、安州、江洲任职,颇有政声,离任江洲时绅民为其立“德政碑”。之后回到建兴,先入礼部,后为谏议大夫,仕途通畅、升迁极速。

纵观朝野,由吏而官的例子极少,加之没有进士出身,曾疏侗受到部分同僚的漠视乃至轻视,这使他颇为敌视读书与科举。与友人纵谈时事时,常说今日为政,需取姓名之外识字无多之人,才是干才。

“曾疏侗清廉明决,特沾沾自喜耳,”杜元正冷哼一声,他年龄、官职都比曾疏侗高,又素来看不上曾氏为人,因此向来直呼曾疏侗之名。

“太后宁愿以鬼神惑人,也要开战,”范先生不以为然,“他所言所行,不过合了太后心意。”

闻煦听得此话大有玄机,便走至书案前,果然看见一封书信。纸上寥寥数言,却是石破天惊!

原来庭议时,纵使太后一意孤行,仍有臣子出言谏上。礼部侍郎徐长粹道:“大夏与北鸱交往数十年,纷争不断,不过予其粮食而已。臣知太后、圣人欲扬我大夏国威,然国库空虚、难以支撑,不知宗社生灵,将置于何地?”

素来沉默的圣人也开了口:“一无粮食、二无良驹、三无刀弓,边军何足恃?今日你们喊打喊杀,然而枥海之役,使我大夏受创至深,其害诸位共睹。何况北鸱东夷,携往日胜利之威,以逸待劳,今日联合对我,何以御之?”

当年圣人血气方刚,立图振作有为,在太傅董毅及清流读书人的撺掇下坚决主战,结果枥海大败,如今深有悔意。

曾疏侗双目圆睁,反驳道:“正因如此,才不应忍气吞声,合该主动出击,以报枥海之仇,使周围诸国不敢轻视我大夏,扬圣人之贤名、太后之慈爱!”

双方争执不下,中书舍人林立山说了几句擅动兵戈、百姓苦难之类的话,楚王李符便斥道:“立山通贼,可斩也!”

林立山立刻出列,撩开衣摆端正跪下,叩首道:“臣不敢!枥海之役伏尸者以万计,为丈夫、父亲服孝者才刚刚脱下素衣。如今正是百姓修养生息之时,唯愿太后以拳拳爱民之心,忍一时之辱,以待来日!”

徐长粹跟着跪下,深深叩首,朗声道:“请太后三思!”

高台之上,太后神情冷漠,下颌微扬,随侍的中官立刻高声道:“昨日太后以北鸱、东夷之事,召神问休咎,得判云‘大劫当头,血水横流,白骨丛丛,即在今秋。劫运到时天地愁,恶人不免善人留。但看铁马东西走,谁是谁非两罢休’。”

殿下众人面面相觑,自然太后是善人,北鸱与东夷是恶人。无论太后是真信预言,还是为开战找理由,足见太后心意之坚,不可更改。也罢,他家江山,他要糟蹋,臣子还能说什么?

于是众人不再言语,唯有林立山与徐长粹依旧伏首在地,不肯起身。

太后俯视着殿下众人,雪青色的大袖微扬,高声道:“诸位大臣都听见了,我为的是江山社稷,方和北鸱、东夷开战。若开战后局势不利,诸位要知道我的苦心,知道不是我一人送的天下!”

群臣躬身,齐呼道:“臣等均同心报国!”

闻煦放下书信,心情复杂难言,朝杜元正道:“看来老师不日便可回京。”

“好个聪明小子!”范先生大笑,“老夫没白教你!”

“先生谬赞,”闻煦苦笑道,“如今太后虽得偿所愿,但想必颇受掣肘。若想令出惟行,必然要找个弹压得住三省相公们的。满朝文武,除了老师谁堪此重任?”

杜元正也从满腹忧虑中抽里出来,对闻煦微笑道:“不错,颇有长进,过来替我回封书信。”

闻煦挽起衣袖,屏气凝神,狼毫饱蘸浓墨,落于信笺之上。

内意主战,劝谏无益。群小把持,慈意回护,必酿大变,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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