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生来死去，死去生来。
旱暑连日不见落雨，滚灼凝下了每一人汗珠，仓促滴在那些土坟上践行，又在某夜的嗷嗷哭啼中回落了世间。
耳边的散风低伏，好像卷过谁人絮语，穿过几层封院的泥巴墙，带着一帘黄符曳尾飘动。
它们原是贴满了四角，如今又牵连了一根又一根红线。结尾的流珠晃缀着光点，铜铃也是窸窣无声。
咣当，咣当。
木勺撞着破口的碗发出轻响，左大楚咽了咽口水，看着大锅里沸腾起一片红艳艳。
四面都坐了人影，它放在桌子的中间，不偏不倚，边沿还溅出些肉沫渣子。
那股奇异的香也随着一阵阵闻过鼻尖。
“秋楚哥，吃！”偏小的孩子还不能念清字，话里捻得含糊，却又稍尾了一丝嬉笑。
夹肉递来的时候，像是捉见了从前种种。
左大楚一时愣住神，在那对乌珠的注视下，心思莫名微动。
轻风像感觉一样轻飘飘拂过，仿佛在很早之前，他还见过类此顾盼的眼神。
它该真切在谁人的身上。
可是氤氲熏面之后，左大楚并未想起雾下的片影。
那层碗底贴在掌心上，少年满脑子只记得了秋楚。他也原是叫这名儿的，整日躲在墙下苟活着一天又一天。
而家里填着四张嘴，缸里的粮米斟底分明，总会吃得见空。
那么肉又是从哪儿来的？
悬空的筷子顿住，如一双眼照下阴翳，最终兜回了小孩的碗里。
“阿兄不饿……秋宝吃，吃了能快些长大，就能保护阿兄了！”左秋楚朝着小妹咧嘴一笑，手上不停，又接连夹了吃食给旁边两人。
“阿爹，阿娘。”
他抬起眼，咽下发烫的肉汤，也将疑虑的目光徘徊在四处。
如今旱日在前，四处都是烫灼铺地。尽管院里的盘树低垂了几缕枝叶，阴凉之处仍是只留了方桌和不远的墙角。
偏偏角落并未空缺，那些平日换食的编竹物还摞成一堆山高。
余没的光勾起尾，透过寸张符纸，浅浅映照在每一人嘴角。
那些汤汁也是血色发沉。
左秋楚眼睫一颤，缓慢转过身，目光从纹花的桌边蔓延过斜凳的身影。
抬起的面容可见相熟，却无法映入目帘。
明光折目一片婆娑，他的阿娘似是低下了头，张嘴大口喝着汤糜。
几声咣当后，左秋宝在旁边嬉笑，勺子将碗里浮汤的肉糜尽数刮尽，引来双亲无奈的退让。
所有人都在笑着，唯独少了瘦小的男孩。
“别吃了！你们……不要吃了！”少年陡然推翻桌上的汤锅，将无措藏进了话里。
“三弟呢，去哪儿了？你们一日不上工，三弟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连同每一步都在颤巍。像是难以置信，也不敢相信心中的真实。
手中的筷子无声砸入了虚影。
“秋楚哥……”毫不避讳地上的污浊，左秋宝踩过光，轻轻牵住了那只宽掌。
分明只差了三岁半，她还不到半腰高，唯是垫脚才能拭去面上的惊慌。
“秋楚哥。”
左秋楚眨落一滴泪珠，看着小孩甜甜一笑，小指用力勾伴在一块。
“别难过，弟弟就在这里呀！”那只枝条探出头，脆生生发出咔嚓一声，落陷在烈日里。
而暗色塌向四处，斑驳走色，又从重重的蝉鸣中复明。
风如热浪再次偏关，一切恢复了动静。
“楚儿饿糊涂了？瞎说什么，你幺弟不是在这儿吗？”
那道声音遥遥而来，催着日光更烈，左秋楚的额上滚流了几颗汗珠。
他愣愣抬起头，却看不见一人皱动眉须。
唯是阿娘站在不远，手边牵着幼弟，面上显着几分疑色。
“楚儿？”
“阿娘……那爹呢？”左大楚呼息慢顿一瞬，左右四顾，只见到桌上的汤肉。
它比上一锅还要红艳，冒出的汤水都散着异香。
连凸现一头的骨头都架浮在渣沫之间。
“肉是阿爹找到的，他出去帮护啦！”左秋宝依旧笑得开怀，一手晃动掌心，似乎想要带少年去桌边。
可惜她并未得逞，牵力定在原处，牢牢制住了左秋楚的脚步。
“秋楚哥？”小孩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兄长向后退离。
那双眼神清澄，却只倒映了无尽黑夜，亦或一人身影。
是左秋楚。
“为什么，假的……”少年颤着嘴唇，道不出一句话，只是固执将目光投向不远。
阿娘在那里抱起幺弟，不时挽过袖角，等着亲人的相伴。
可是血泊早已漫过门堤，一墙之后都为乱人哄抢。阵起的锐器穿破心身，声声诛心，仿佛撕裂了所有灼光。
它们覆石倾涌，沉甸罩住枝上的光影，将崩离的碎片吞并。
“这样不好……先吃我，你们吃我吧！”左秋楚闷声又落下几滴泪珠，这回再没有谁牵起那只手。
小孩低下头，照旧背对半身，最后朝着兄长欣然一笑。
“虽然见到秋楚哥很好，还不到时候。”
左秋宝走得轻盈，几步已经跨过门槛，连只影都没在光下留一点痕迹。
然后是阿娘。
第二道风浪来时，左秋楚看着她抬起头，目光似有不舍。
可是那张脸一笑，牵着幺弟也走出了门户，只留下左秋楚徒对一墙符纸。
红线纠葛断绝，滔火从每张符上燃起，与血色交织相融。
亲人却永远不再回。
“不、不要走！”左大楚狠狠抓住了衣袍，嘴下吐出血，混杂在漫上的污水里。
他撑起半身，即便背骨抵着重力咔嚓作响，指尖死命扎入泥泞，一寸又一寸抓过地石。
沙砾四处散在水里，如同那些符文从眼前流过，丝缕又穿里指缝，留下了一无所有。
再是轰然巨声，高墙终于坍塌了。
“停下，你们快停下！”
“左大楚——四师弟！”
竭力的哭喊从近到远，驳杂了一声又一声杀意。直到血泊淹过头顶，仍是徘徊耳边不肯罢休。
那些求喊来自绝望，也从心底救出了左秋楚。
他的泪已经竭尽，彼时睁大了眼，当真看到血迹织成一条路，蜿蜒爬在眼前。
“四师弟……醒过来，快醒过来！”
李青崖撑力遮在上方，声音细微已见沙哑，依旧执着念在耳边。
那身玄衣破败，堆满了血味。袖下一双手也划伤几处，混着赤色拦在半空，留护一只残破而败的玉腰奴。
它垂着勾须，在目光下无力颤动，仿佛勉强一声嘲笑他。
“四师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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