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夜里多走路,回头人见鬼。
自小生在天师一族,付今朝听过诸多闲话。
若是从前之时,他会笑对方本事不到家,凭白让邪物占便宜。
而今目睹了连篇异事,青年只恨不能与人日日讨法——自打掺合了一件倒霉事,此后都是倒霉!
譬如出行的卦象大凶,付今朝苦于调令,来此之后四处防备。
提心吊胆了几日也罢,他不过晌午一心怠慢,下楼帮人来取饭食,转头就见了讨债鬼。
彼时乾坤朗朗,客店稍有炊烟人往。照面的一众带笑,眼神却不善。
更有甚者,相熟还是明楼所遇的人,连是生或死都不尽知。
“这,我……”
付今朝闭了闭眼,勉强不与旁者对望。
那双长筷随手一顿,虚挟肉块,颤着尖头迟不下劲。好似眼前并非佳肴,而是毒蛇猛兽。
它也当真是蛰伏了恶。
青年盯住腥红的肉,忍着恶心吞下饭,心思也浮翩去向了之前的凶险。
这场孽缘始终不尽,因果都从明楼而起。
当日雾中冒险救回一命,付今朝又为门中暗术所控,昏迷在半途。待到意识恢复,整个人已经到了明斋之外。
青年心中慌乱,还未探寻洛方或吕布谷,便听见高楼传来一阵轻铃声。
“那是、咳……天师府的调令?!”付今朝摇晃着站起身,侧耳再听片刻,神思逐渐变得沉静了。
他虽不懂音律,一对听户却灵敏捕风。
何况那段调音熟悉,天师府上下只存一声,实实为执掌者的亲信所属。
思及至此,青年当即向四处探寻。
附近的密林丛生,寂寥还透着一股冷风,而守在旁边的童子忽然就地离开。
“你们要去哪儿?”
经由荒古镇的诡事,付今朝不敢孤身一人,立刻也追上几步。
只是他未想到,两个小孩举动诡异,脚步也是快急。不过瞬息迟疑,身影就在大雾散去。
而青年命数也差,本是彷徨在原地,回身时却被袭来一人劫走。
经由颠簸不停,直到这次行动才重见天日。
“贼鼠跟狗可差远了。”
掷字如严在耳,付今朝难忘随后一阵鞭抽,连同奉上的伤药也嘲讽。
他看透了分寸之间的生,每步都是迫不得已,却还要弯着腰,匍匐讨一杯残羹。
而天师府甚至不愿舍一杯甘露,冷目只认血脉,李鸿牙也视人如败犬。
如此换主可谓择良枝,又何来背主弃义——不过是再赌一局生死。
“几位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付今朝干笑两声,字句掩去恶意,连筷子一并放桌上。
趁着屋里之人尚未起疑,他正要起身想下策,袖口忽然牵动,紧迫一股牵力带回了衣袍。
青年的眼睫微动,目光随鬓发一时凌乱,缓慢才看向桌边。
除却几人暗里审视,洛方还是笑盈盈。把手转过了刀柄,携风改靠在旁边。
“不明白?”他问声轻巧,如是无辜半真半假掺在笑里,娓来的锋芒却生寒。
当真一点也不装了。
付今朝收着呼息,指尖抓着衣袍,随之缓慢点了点头。
“我可有哪里不对,冒犯了几位?”青年状似素未相识,赔笑在理,连分寸都拿捏在礼字。
那道目光飘过周围,所剩的看客皆是耳语,见此不时指点而来。
幸而山岳门早已见惯了这些嘴脸。
李青崖心知风会愈大,眼光流转藏下。不仅将人看得仔细,也抛出想走的一步棋。
“杀。”
洛方颔首似是了然,又朝人问:“不知道?”
他轴过臂力,逢出的几字都逼近一点刀刃。尖锐如芒照面,分毫都不留情。
“这、这我……”付今朝方才听得清楚,紧巴巴拽着袖子,闻言连头也僵住。
但是骑虎难下,青年只能赌白日青天不见血,吊着心弦应了一声。
“确是不知——”
“嗯?你非天师府弟子?”
相悖的字句非顺意,横来一把长刃随声逼下,虚实策过衣襟,勾着尖锐直向心口处。
付今朝的呼息一顿。
89.
杀人非真非假,命亦悬而未悬。
正当众人拔见危刀之时,楼上应时响起一声笑言。
“几位亲客且慢。”
听来的声调相熟,不止字句之间,以退为进拈来也是熟。
待到付今朝回神,踏出的一人已经迎光显露。那身紫韵飘着柔情,却也让他忽然咬紧了牙。
随着真言被绣步踩实在齿下,衣绸扬起浅风,不时掠过一串响玉璆锵鸣乐。
“江湖自讲和贵……若家仆有过,还请与瑕说一说罢。”
又是一声道来轻盈,好似来者手里的牵裙翩翩,颔首曳着垂簪并条。
她从高处俯视,揽动几步停在台阶间。发下罩影覆过面纱,独留含笑一双眼。
即便如何遮掩,也抹不去宁家所属的眉心珠。
洛方瞧得目不流转,任是面色不变,唐突忆来的往事却难堪。
譬如大祀下铸造的血场,他与几位长老交锋之后,有缘得见这位少家主——宁无瑕。
“说来容易,若为大错特错呢?”
少年藏尽了晦色,揪住付今朝的衣襟,举力拽起半身。
他无意留人,翻袖顺势将其一掌击飞。那把刀晃动半寸寒芒,如若再追几步,不远才站了位少家主。
可见用心之恶。
李青崖的目光远去,只留意仙人也动眉首,似是审量两人之间。
而对方隔着梁上垂影,举止当真相识亦相知。
“怪来耳熟,原是小洛方。”念得三字含笑,女子挽着织金外纱,低眼盛了一帘流光。
那一丝熟稔纵往眉间,也从娇目牵过光影,残留记忆里的那抹笑。
洛方骤然沉下脸,更是嗤之以鼻。
左右照面就见尽了亲疏。
左秋楚咋舌不已,心软一时提起了场面话:“哎!这位小姐有所不知,方才实在过分了!”
他的嗓门堂亮,捻话也是胡乱编排,甚至引来了店里的食客。
每张脸贯来都是调侃,唯独管事冷了眉。凑着小二耳边嘀咕了几句,手势都是狠毒。
兜旋的金蝶点动长须,顺着风缓下,重新落在灰衣肩上。
“四师兄!大鱼急眼殃及人,快些收住嘴!”
路昭君念得极快,铺翅也上下扑面,趋势摆出了师门的暗号。
左秋楚话头一顿,险险咬住舌尖。
眼见周围的打量愈多,他心慌意乱,立刻改口道:“不、不过呢……人无完人,下回出门可要当心!”
当心二字落得轻巧,可谓别有用心。
偏偏少年不知话里弄拙,兀自又尴尬一笑,扯着月牙袍往身后藏。
明越年似是意会,颔首了然于心。随即轻靴后退几步,一面劝道旁边两人。
“大师兄,来日方长。”
“也好。”李青崖早知时机不妙,应声收起了看戏之势。
他翩过身袍,从里到外悄然瞧过几眼,指尖忽然敲响了剑鞘。
三连五声兵,不宜追过贼。
洛方听闻轻哼一声,好歹藏尽了衣袍下的暴戾,从容退回同门之间。
“多谢几位亲客饶人。”
宁无瑕临在高处,也将喧哗尽收眼下,于此只是轻轻一笑。
她的视线飞掠,晃在玄石之刃,也意在深衣本人。
“真是把好刀。”恍若自语的话潜风在耳,字字有意,覆骨恨不能刻入三寸。
洛方呵笑一声,冷眼看着对方与小厮带走了付今朝,回头就见几人围着好奇。
“你们认识?”
“说来话长。”
讲来是如此,少年却无意多说。数着字点到为止,视线紧迫桌上一盘算珠。
不同腥肉早已腐红,其上每颗乌珠都泛着光色,平日必定少不得拨弄几手。
可见一人一心,谋如巧木之朽。
而雾色今日也未散,还带烛火与天色渐沉。这会儿檐下的雨嘀嗒响,所有人都同在一夜之间。
付今朝并未这般想。
只因意识之后,他便独身一片暗色里。虽不知东南西北,却听见啸风恻恻在旁,而阴冷在骨。
“有人吗?有人吗!”
青年一时害怕,想到白日所见所闻,当即大喊:“有人……啊!”
狠急的长鞭破风而下,骨刺刮着皮肉,如狡蛇衔齿舔过,腥舌还死命咬住了半边手腕。
付今朝咬着牙,指尖也僵在地上,愣是没让痛楚套出几句话。
他感觉到此间的熟悉,倏然想起了之前遭遇。
当初被迫来到南舟,落地也是百般受刑。幸而青年识分寸,或是沉默讨了对方趣意,满目的暗障终于消散。
烛色照在地界之间,正对那座白骨塔。
其上皆是折骨堆砌而成,除了幽光落下,座上还载着一人深影。
“走尸客多年一遇出山,如此大好时机……你就带回了只耗虫?”
那张封白的面具低下,尾袍兽纹好似狰动,一句一言轻蔑张狂——正如此地之主,李子规。
付今朝捏着拳头,强咽下血水,舌尖的话峰仿佛耳边重风一转。
他听见自己说:“您真是慧眼……呃,大人说的是!”
“哦?这话听来有意思。”
李子规懒懒抬过手,垂地的长鞭倏然飞起,又一次发狠地撕咬血肉。
“你的骨头软。”
“他的骨头又是硬。”
那阵剧痛直冲天灵,付今朝挣扎在地上,虚眼却看着墙落影下。
盘梁的铁链发响,五花八门锁着一人。
他透着暗色看得仔细,亲眼见到血泊蔓延,从衣下高涨而起,掩覆过鼻口之间。
它们逐流钻入衣袖,抬首展出蛇牙,咄咄近在咫尺!
青年下意识屏住呼息,竭力错过头,携身从潮红滚出。他听到重声落地,耳边的狂澜又消散,独留眼前一张床榻。
此夜的昏暗不曾亮起,周围却无杀戮。
付今朝呼着浅息,探手摸得床被是软,店里浊茶是苦,窗边的夜雨是生。
“若真是梦就好了……”他呼出口气,擦了擦额上汗珠。
或是经由白日的惊吓,他难得梦魇,翻来覆去都记得那张血口。
“冤家碰头见了鬼——”
付今朝一时烦躁,起身咋然又见到另一袭身影。
是梦里的少年。
对方并未束着命骨,也没有流干一滴血,可是远近看来又非自由。
正如他们同困在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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