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一世纠葛到死,再一世恩怨难消。
正如心口的痛楚亘长,洛方初见这场祭祀,亦是难以忘彻每一幕。
那双眼望下丛台,结绳相连了千万张符纸。待萧冷的风掀起光影,困林多少鸟飞绝,千山长青也难休一池枯烛。
命数也罢。
随着盅铂第五道音起,震铃浩然而动。声声逐荡影下,隐约折照了浓稠血色。
那片火烛不曾变,拨着长舌舔过每一张伪面,浅浅留着一字贪。
虽不见面目,亦已见真面。
祭天大祀若众生,写来四字而已,却也无端生得诡秘。
问其鬼神之力,茫茫回首不见真假。不问其生死,又必要刀者的血为引,一时受难了整个五洲。
彼时的台下形色各藏,只举一双目,揣测之间或有否决,也或暗流难开明。
终究是各有隐言,任由这场祭祀猖狂而起。
“天地玄宗,万器灵生。以吾昭昭,般若万象……难狱阿斐,如琴罗书。”
古旧之词晦涩,绕着舌尖滚成一把锋利的尖刺。
噗嗤。
篇调轻以鸣音,只在尾声唱得慢顿,如是钝器难取一口吊命。
华服之人低下头,听取震铃走入百花形阵。由每步慢慢近身,剖腹挖心,彻底撕裂那具肉身。
“如匣归真,如吾罔一。”
一字一铃,前人念见后人衣翩。
黑袍倾风而化翼,绣靴踩实烛色,并足淌过血泊,连尾袭的缀珠都一日日染尽了腥臭。
而罩影下的女子却是一笑,白骨狰露时,她人嫣然从面,曳着裙衣由舞里转过身。
仪式当成否?
洛方沉着脸不语,目光略过满地疮痍,不紧不慢抬上石像。
明灯万般照火下,爬藤藏着还有一人。
“祭以名刀!千秋万世,天下万载!”喧起的声字熟悉,仿佛北地聚火,少年无意见得一张伪面。
那位所谓的使者。
分明一身气势羸弱,对方讲词却沉如千斤。晓理又动情,照旧引得无数贪念从心底丛生。
偏偏他人劣至于此,睥睨仍是立风屹然。
石上的靴步入往堂亮,须臾收起了晃铃,连同手中一只玉腰奴也翩翩展翅。
“大祀起!”
但闻三字,但见血池,兽鸣催荡在鼎巅之上,飞身直袭祭台而下。
那抹青色烁光,远不及鎏金一点亮。
随着烛火连地扑灭,李青崖不忍再看,掌下缓慢握着引月之剑,另一手也是竭力牵制在腕。
众人亦不再多言,如是善恶都忍在三寸刃下。
经由寂然纵容后,那只飞兽覆尽了白骨,鸣声从风里转为低微。
似长也短,诉也促然。
察觉到肩上的羽翅动容,洛方眸光微敛,悄藏了心中思绪,又仔细凝过目光。
漆黑遮拦下,只见一对长须顺从低首,窸窣爬在心间。獠牙咬破皮肉,其身紧随大放一束化光。
如此可是至关之处!
林下的身影皆为惊疑。
左秋楚却是忘神,狠急咂过口齿,连字也放出了声:“领略一般,全是装神弄——唔!”
尚未散去的话好似激石,引流折入慌乱。
他瞪大了眼,相续被手劝住嘴,任由旁人又使力压下半身。
而祭坛附近,几道目光已是骤然见冷。
险险就差在一步。
洛方缓慢收住声息,目光并未高悬,反是绕向始作俑者。
左秋楚此人虽是莽撞,平时也知轻重。方才一道声听得仓促,此刻的手却紧攥衣袍,不比字句坦荡。
即便那双眼茫然,也掩不去袖里的颤抖——不似心虚,而是藏事。
李青崖全都看得真切。
他咬紧了齿关,未将这些话道明。只是死命压住少年,看着黑暗顷刻罩下,再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早从声响后,祭天大祀就悄然藏没,徒留山岳同门守着僵局。
好似此间的光亮散却,连一点呼息都凝固。
良久,终于有人先松了身剑,手拳如两个字慢慢落下。
“所以?”
“这是一场阴谋啊!虽不知二师兄如何发觉……但此事要紧,必定要早一步阻止!”
左秋楚喘了口气,从地上狼狈爬起,小声嘟囔了几句。
只是周围过分安静,并无一人接话。
少年藏起了袖里的手拳,转过眼,回头才发觉同门都是默不作声。
他心尖一颤,抬望李青崖也在沉默。思绪忽然连同汗下,慢慢吞吞回过了头。
月下隐光难见,明越年只身站在树丛,目光也是幽幽。
“你们……”
87.
来时雨朦胧,归时也匆匆。
淅沥的滴珠从弦落下,萦盘还照月,也轻巧打在众人额发。
每双眼都掺着水色,顺从衣袍曳步,又藏入雾蒙里,明明灭灭晃着一豆烛火。
如同暗流尺下汹涌,隔层的一张窗纸不复全。陈旧褪去,经由角缝溢风,残破露出了各自面目。
只是当初论早,他人都视若不见。
而今日已不同。
明越年低下眼,扶手合上两扇门扉。任其临前蔽去雾障,那面漆红也折照了悄静的身影。
“谁先说。”
少年挨着桌的一角,靴往后退,让屋里多挤了五六人。
那些目光紧在身后,怯怯或是欲言又止。
他淡下心神,弯身将粗茶捡入杯中。经由两手斟酌,除余韵漾起,平澈一杯茶被推向了中央。
“或者,你们一起说?”明越年站得挺直,视线也介入众人之间。
那双退步再向前,不多不少,恰如尺寸都衡量了眼里的审视。
总归将破罐子一下摔碎了。
左秋楚咽下好话,又再均了千百个字。只是氤氲不散,好似心中的惧意更甚。
少年攥住指尖,咬齿又是一松,横心将始末都揽在身上。
“是、是我……二师兄!”
“二师兄。”
交锋的话峦一转,由寂然划出半弦之音。
两两重声各有不同,几道目光止在半途,顾虑下皆是引向了深衣。
洛方正抬笑眼,嘴边的话也似是而非:“先前与我说好的,如今是反悔了?”
他未仔细几句,只是高举臂袖,任由阿囡拖着赤色盘尾而出。
那双兽目冷过皎白,仿佛调衡了轻重之首,免得前者为掩过错、潦草予人判言。
明越年听闻一怔,眯起双眼,半晌不轻不重呼出浅息。
“当日之日,你只说了话……何来与我约定?”少年挑起每一字,探来的眼神见深。
如是戏谑谈久生变,声调转沉,也令旁人从千万句回应里醒神。
李青崖识人知底,闻言挑动眉首,尚且是无动于衷。
而左秋楚张了张嘴,直接碎得一地动容。
洛方当真不曾承诺一字!
任他所说如何妙语连珠,动机只为谋计,托词也变不成真。
吕布谷这般想着,垂见茶水稍一点涟漪。连同眼里牵过笑,从容绕向了那身深衣。
巧言难改众口,如今白皆作黑,黑亦不为白——多说也多错。
少年心中清见真切,尚有自知自明。索性垂着眼不语,只是半掌摸过蛇鳞。
而阿囡与主心意相通,当即盯向另一人。
巧是明越年也低头在瞧。
他呵笑了声,于此又追问道:“若是当说,你与我约定了?”
其势不复低微,已然从上自居德义,颇见几分咄咄逼人。
洛方呼息一顿,蔽目倏然染上几分冷。他迎着光抬头,暗流无声无息,面上却留存了笑意。
“你……”
“文清。”风声再遇兵戈之时,唤来二字轻轻,却也似雷雳劈在心头。
洛方眨过眼,方才发觉玄衣站了起身。
明越年也看在眼里,嘴边停下与人纠葛。偏过头,难得背着身沉默。
然而李青崖与他一般不罢休,问声走出几步,手边捎带了那盏茶。
“二师弟当记他人,那我与你的约定呢?”
一字一句平淡如水,明越年却知其中深意。指尖攥着袖边,骤然回过头。
“大师兄——”他喊得又快又轻,如抢举间,不敢动乱杯里的一点水。
可是三字难逆决意,又随人高举杯盏、倾杯而下,潺潺也仓促揭过了未尽之言。
徒留了一地水色蔓延。
“明文清。”李青崖垂下眼,连睫顺着烛光颤动,凭声也低见了一丝一缕失望。
“述我心志……不可怠文,衣镜方清。”
“大师兄!”明越年猛然提起声,妄图掩去间隙的流逝。
那些过去衔在齿舌,紧缠成结。聚力又凝在掌心,亦是不肯放轻。
良久,少年闭过了双目,衣袍从桌边躺坐下。
“是善信堂,莫空欢还教了我一些暗语……”他似是倦了,声字讲得轻微,却也透着风落在每人耳边。
“走尸客与他们有来往,每日之后,祭天大祀还会举出。”
“那些刀客……皆是来自上京。”
五洲通达,而上京近邻东祝。平日两地或有交逢,但也是独处在外,不属于任何一方地。
反是善信堂归为南舟,又与走尸客有所干系,还曾在荒古镇劫人。
可见属地并不一般。
而李衫鹤与李子规不为友,是谁又在背后重举大祀?
山岳门于此俱是不知,即便几日蹲守子时,再也不见蛛丝马迹。
那片林中的荒草铺丛三寸高,处处悄无人迹。里头更是一片干净,仿佛从没有祭天大祀。
恰似棋盘重启,步弈从四面网来,可称孽缘之久。
同坐的青年亦是这般想。
他悄然抬望了桌边几人,不出意料,正对一双深目。
“死里逃生,还连夜叛逃……怎不多吃些?”
洛方偏过头,夹筷带着几片肉递去,眼里也是似笑非笑。
彼时的客店冷清只剩饭香,方桌不大不小,足以让两道目光一来既往。
少年枕着手,看见对方一盘都是青菜,忽而问道:“你不爱吃肉了?”
话里话外可见杀意,探来几人又逢笑。
付今朝翻过碗里的腥肉,眼皮一跳,顿时不知这口饭菜如何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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