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彼时正值晌午之前,桌上的茶盏尚存一缕热气,众人的脸色却已冷却。
无人不知前言何意。
此地讨价不成,讨饭也没一口容易。
这般口声如实既出,好似门庭散往的行客,来往之意具现八字——明码标价,筹量自来。
何况群英会举地就在此,南舟虽为附庸,首家仍能畅行于南崖。其人脉广甚,手段能算遮了半片天。
如今走集一本名册又有何难?
沈莫还靠在柜台之后,思绪周转下,目光还盯着一人不动。
“是没有,还是这一场交情不够?”少年仰头喝光了茶,一手空杯放得轻巧,正挨着算盘的封边。
而茶香散却,杯盏也写满了机关算尽。
这人身世或友出众,先前借说交易也罢,此时的交情不过照面几回,二字携尾都是假。
要挟之意可谓昭昭。
宋年庭低过眉,手袖顺着视线挑动一颗珠。轱辘渡了冷光,也细碎卧在他人眼底。
“家家本本难念,亲客不妨猜一回。”
青年拂着袖边轻笑,既不说是或否。凭白单敲一字猜,其中的弯绕也比谎言还虚。
此番不慌不忙,态度也是代为宁家,点头只循两方交易。
年燕衣但笑不语,同与在坐几人心思缜密,顺话可见其意之深,尚且按兵不动。
而沈莫还难忍恶气,沉了脸色,拍案如声一般掷地响亮:“难念什么猜!莫不是你还剩几更,这般赶死!”
“哎!亲客言之过重,生意一桩本为结善缘,何必如此?”
于此把棋重将一局,宋年庭不再记前夜的仇。嘴边轻慢哼了调,透着人皮都能见得几分愉悦。
“歪门邪道有甚意思……不妨多放回心思,保不准时候一来就念着了。”
他照常翻来几本账,手珠随动一阵噼啪响,安心奚落也是劝话:“猜不着也罢!此事就算东家来问,鄙人也不会——”
这厢话音甫一落地,搭珠混风,迎面的飘纱亦在须臾荡过身边。
来者的清雅未减。
那层降金一点一微罩在臂肩,额珠点着眉心,晃如面纱的笑意不明,也凝起众人戒心愈重。
“不会如何?八喜。”善言轻而缓,如是绣靴平地无声。
宁无瑕从门前独来几步,显身一人,抬首只隔着寸地,又好似从来都照在宋年庭眼里。
嗒啪。
空落一指的算珠又脱声,如是青年恍然见光,也似闻见八喜此名。
那对山眉纵贯了温风,虽不过人皮面具先奉笑,化柔却仔细在一呼一息,逐声又悄悄藏在拳指。
“没什么,寻常玩笑而已。”宋年庭换下话调,合手收住袖袍,遵唤她人东家。
“来喜客栈一切都好……这几日俱细还在统筹,但是名册并没有青客。”
私言掺在纸上篇动,这人又低声徐徐言。
只是青客二字实在不轻,消失江湖已久,彼时提起可谓惊石起浪,竟让两方桌都投来了目光。
而宋年庭无意旁者一人。
“群英会也无甚变动,除了雨楼门,新秀或熟面都已分开。”
他俯下身,细细交代在侧,一眼只看着宁无瑕手里时而翻过账本。
那截指尖方才落纸,女子已然停点一行字。秀眉和目弯笑,随话轻应了一声。
“那他可有入南城?”
“此人……尚无行踪。但是鄙人已派人马,定会赶在群英——”宋年庭捏着字斟酌,皱眉之时,陡然伸来一袖素手搭在臂弯。
青年怔愣止了话,却已习惯先一步去扶女子。
“东家?”
“此事无妨,八喜。”宁无瑕借着力捎身一动,垂发影下,笑目也温温如言。
“生意讲是你情我愿,路叔不来也罢……总归该在的来了。”
彼时窗下的光转过半地,她顺从几步,含笑看向一方桌边。
山岳门早已听尽了弦音。
只是众人还在沉默,唯有一对浮金合翅欲飞。此时虽无声,那双兽目猩然,却也在对望两人。
左怀善心如意,右化恶意扎矛。
而宁无瑕并未退避,拂袖拦下身后之人,只是问:“几位亲客以为?”
她的目光归向那身深衣,虽是罩在驳影之间,一眉浅笑仍与故人相熟。
可惜北地出来的人都非慈悲。
“李清明……呵。”洛方悄然念着名,眨动眼下的恨意,忽而回想了那人一句告诫。
善意虔诚,也为可怖。
世上难缠从不在门犬,而是系绳之人。不认是非因果,编笼救得天下善恶。
正如人者本该罚以恶果,一生踩着罪刺,轮回还须修心如此。
可是宁无瑕的关切却逢人亦真,每句之意可拨千斤。与谁都是非敌或友,谓善至臻。
当真可怖。
不止山岳门噤声,旁桌的几人也是掩面不言。
那些目光往来不快,如是茶水泛凉,衔字慢吞在苦涩之间,却又渗入对方的一步一举。
“既然亲客无甚有议,那便是无妨。”
宁无瑕并不在意,颔首领见一片沉寂,良久之后翩然回了身。
那颗额珠从眉流光,淌过一尾涟漪正映着他人。
“方才三息,这一页你翻过几回……还有心事?”她低了头,指尖抽走那本账书。
余留的目光晃下,也迎向宋年庭一双狭目。
两人并流迴在光影里,一明交纵一暗。稍息他低下势,真言即刻而出。
“昨日走尸客来此,南舟的那位大人又一夜追信……还请东家过目。”
青年不再遮掩,双手奉上的竹筒藏信,末尾缀着一只子规。
99.
最后谁也没见那只信筒。
傍日的雾散不尽,在场之人也是心生三只眼。
宁无瑕或有顾虑,一手将信纳入束袖。待几步过场,只留轻步在盈风翩然。
“往来五洲都是友,此前亲客无须多虑,只待两日一会群英就好。”她诚然至此,连笑也藏不见真假。
叠金一缕披帛与身走动,额珠流波,随落的指尖敲着声,也点叩悦心一节音。
好似那些话捻着谁人的好,娓娓余来都是善。略耳听来一回事,从话里也动容另一人情。
为是每人利。
为是行人善。
为是——
“啊!”
痛楚倏然如齿咬在臂弯,付今朝扰乱了思绪,嘴边一时顺出惊呼。
“你这个混——混我这一拳真是好、好兄弟……”
只待冷风醒眉后,青年握着伤处,念着胡言乱语止住了谩骂,方才惊觉已是道出一句平生不甘。
幸在杨泽野及时旁敲了一击。
他颤过眼睫,潦草咽下口腹之怒,迟迟察觉到同座已是戒备之势。
周围的少年皆为心腹,经年做杀、赴死舍命与李子规。若是被其人听了干净,回去必定讨不着好。
而子规或雀,皆不是善茬。
“主上的暗尾名为召令……这是我等私信,如何叫你们都劫收了?”靠在过道的一人拍桌而起,暗剑萧鸣,也从日下亮出冷光。
照刃的一双眼势狠厉,丝毫不见受过蛊惑。他虽戴了面具,封白却凝着血红一字,或为其代号明。
“何况走尸客本为五洲的大忌,也是我南舟之禁……今日怎能一同谋事?”
“还请宁家主给个交代。”
受其领声在前,余下的几人抬举天庭,纷纷在此明面,其上逐一也是写着太、休、令。
连字读来,竟是天师发招的密咒!
洛方笑意渐缓,放平手中杯盏,目光忽而回转,又与吕布谷默契对望一眼。
可惜那双眼生冷,照不见波澜,也没有他想要的答复,只隔着烟雾独照了少年郎一方眉目。
说而无意说,但是人可当问。
洛方读出其中深意,不愿再藏掩,开门见山只领出一句:“天师府的弟子……这种人究竟有多少?”
“千万无穷尽。”
吕布谷轻笑了一声,扣压的指尖倏然凝力,如是拨丝走弦在臂腕之间。
无论举止或答,皆为荒谬。
而洛方却无法道出荒谬,指下相触刺寒,丝缕的流炁涌动在体脉,仿佛洗身正为仙灵之躯。
那种快意真切存在于世,亦是凡俗无法抗拒的。
他垂下眼里谋光,任由逆影爬下斑驳,颤颤又晃过小指,良久才挣脱了手臂。
“这不可能——”
“放肆!”尚未等到一句话意传递,叫停的话紧随在后。
宋年庭轻步快急,早已仓促拦在之前。而黑袍四人皆是停戈,无言亦无动于衷。
他们敛去了先前一身怒张,低头似有恍惚。
旁边的紫裙不知何时又近一步,不退不让,仍是含眉带笑。手袖稍抬之间,四人也莫名随她举动。
“不过一场误会,让在坐的亲客受惊了……小店稍后送来好酒,还请诸位见谅。”
宁无瑕说得轻慢,递眼看在前人。丝缕的红光从容化在眸里,而衣裙还是安然不动。
只等须臾后,付今朝出面先一步赔笑,再与宋年庭邀回了黑袍人。
那些歉意让局面又从一瞬转安。
女子抬过秀眉,莞尔道:“群英会在即,瑕自先做主……祝为各位英豪夺得好采头。”
她偏去回身一眼,鎏金散着盈光,也让周围一众不由自主收起了戒心。
只待堂风过后,谁也不见计较。
彼时的四人对仗是为凶杀,而听客从行伫步,其中不乏异士,已然从对锋里嗅到了机谋。
江湖从来逢见恩怨,即便这一番言善、真意如重千斤,当真足叫所有疑虑清散?
这场暗争到底被困在了劣势。
付今朝正扶着四人回坐,即便低头掩下沉色,浮躁涌现,仍是不甘看向女子走近了羽衣。
可惜各路看客已退,此刻宋年庭看守之下,到底再无人生事。
而对方只认生意一本账,或是东家此人。
“瑕一直久闻走尸客之名……今生或幸而一见,只是未想姑娘如此有缘。”
宁无瑕一路都是轻声,即便迎对他人敌意,也笑得温和。
而谋棋总有露面之时。
她踏过最后一步,目光揽见众人,嗒嗒落下了走弈。
“旧日之事,瑕与沈叔有所交情……听说姑娘是为盟主之女?”
后传一句话着声亲昵,字里行间却如藏地炮,揭杆一举接连炸开了众扇听户。
除了洛方或吕布谷,余下几人皆是呛了一口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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