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日风

104.

南崖纵山是山,绕水却不利落。

春秋凭来七八条路险,他人不但唱绝了歌调,也把一句清话常念在嘴边。

“世人明利也贪,追捧强盛,而耻于无能者。”

一字一句朗朗,说来之人也鼎名。

此举传入南崖志广,却原是沈丘晏苦于教儿文武。后来天火频扰人间,盟主大任叩压在身,便无心栽得小柳条。

再后来,此祸重重又来一生祸事。

“明楼不为此间之物,必然与天火有所干系。”遍地卷风是寒,年燕衣一身轻羽覆着绒裘,还从帘雨里举起了探目。

那束秋情正宜,遇光点跃,也仔细照应了一人的眉眼。

沈莫还不曾避回目光,偏头仍是懵懂作态。

彼时的秋雨虽多愁,他闻此只缓缓点头,耳边又听少女说道。

“你不知?”

年燕衣怀着疑虑重问,深意却咬没了齿关。如是流光从眉间掩在发下,藏在心里。

原先两回话都未垫底,此时这最后一言可谓明白。

沈莫还眨过眼,偏倚花伞近在寸地,不轻不重带动了话:“家不能回,亲也不为我至亲……若能帮到了姑娘,也不虚此行。”

迈开的靴步踩响了声,化开沉寂。也让轻衣随少年动身,撑着花澜又往行众之间。

这一路而来都是淅沥水色。

年燕衣还与他同行,绣靴未沾一滴水,心里却浮浮又起波澜。

前人铺路总有尽时,好似天师府的弟子无数。看似网罗天下,实则混有五洲的异世之人,伏敌无数。

西周或北荒尚且不论,东祝早已流失砥柱,徒留名上的空壳,而南崖还守一只子规。

李衫鹤欲得天下,坐局必先斩草除根,也必扶持这一片表面和气。

只因缺位瓮中人棋,如是山岳门,如是盟主之子。

从前的山岳各有图谋,李青崖负身天师之债,未奉师书。反是沈莫还一手天命,险险夺回山岳。

这人试话了当,不为利不为谋、心思清贪欲浅、探不明也道不完。

年燕衣当真不知这人来做甚。

“郎君夸言是好,要如何帮得妾身?”她看着百花盛开下,沈莫还走得慢当,嘴边兀自念念有词。

附耳仔细听来,又是那句清话。

道说每一字都熟稔过心,可见绕口上千万遍。而少年或小并未辜负所望,偷偷又悄悄学在心里。

只是他就记了这几句话。

后来流离不归家,李奉山再如何教诲,沈莫还已经不愿听了。整一日装样捧着书,独独将一言念得大声。

不为旁的,单是血雨送子就让他记了一辈子。

“若为登门拜访……只要群英会之前,姑娘同我去最适宜!”赶在少女耐心之前,沈莫还踩过一滩水,抬眼早已见得琳琅满目。

自门禁之后,行商不出最是难过。街巷管束下,只得另寻酉时之外的活路。

正如此夜还未深,挨在檐下的摊户颇多。

天顶一眼望去,避水帘布排排不到头。竹编四方的摆桌靠边,左右都能见一处稀罕玩意儿。

年燕衣眨过长睫,领见灯下之物,颔首恍然一笑:“名上既为盟主之女,理应备些礼……你有心了。”

她低下目光,靴步朝着飘香而去。

入桌的东西乖俏,或胭脂含唇,亦或红纸折落花间。靠旁的轻瓷方園不一,合口刻花也是百般模样。

摊前的是位女子,一见有客来了,当即拍腿就起身,“呀!这位小公子,带心上人来买什么哩,我家的水粉胭脂可是——”

“不必了!是这位姑娘好心,想要送与我家人。”

趁着长篇大论还未扑面,沈莫还先一步出声。他动作熟练之快,朗话足叫几桌的人都变了眼色,心思更是震然。

老远便见两人并肩而来,想不到还是个上门郎!

“原是、女公子呀……”胭脂老板早已忘神,张了张口,好歹收敛住惊诧。

她胡乱一转眼珠子,忍得千辛万苦,见年燕衣也来头不小,总归含住了嘴边的呸字,又客气问话。

“姑娘,您要不看看哩?这香多好哇,还有这水粉,连上京的贵人都爱用!”

“老板美意是好,不过妾身只想与郎君独处一会儿……还请见谅。”年燕衣心思通透,晃见周遭之人如此,当即递出一袋银。

实沉的东西响在桌上,听数可有不少,晃动了好些人眼珠子。

而她又捡着银袋递过去,只是问:“可行吗?”

三字讲来轻轻,到底不如银子响亮。

胭脂老板又晃了神,两眼直勾勾在前,连多说的一句要求也应下了。

“行行行!您瞧好,想要什么拿什么!”

女子将银袋收在身上,左右瞪过同街之人,转头又含笑让出摊位,连上门郎都顺眼了。

“二位慢慢来,慢慢说……我去去再回来!”她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踩水都是欢快。

仿佛那袋银子一般,直到身影不见,多远还照在多少人眼里。

沈莫还便是其中之一。

方才他本想全力追回,却见袖羽偏入眼,纵力装在掺挽之间。虽无一字一句,那双靴自觉停住了。

“年、姑娘?”

少年人回过头,发尾经由大力飞荡。好似心扉怦然,半张脸像是偷摸了胭脂一般红。

旁边偷看的商贩偷笑,说没出息。

“年姑娘,可是还有要事吩咐?”沈莫还假做不知,半地背过身,又趁此往臂腕贴了几分。

可惜轻羽无意留,走在几步又离开了。

“闹市实在生趣了,就是不知府上的两位可有所爱?”年燕衣自有留香之好,久不入世,只一眼就欢喜好会儿。

她缓然一笑,手边扶过羽袖。身步留在摊前,抬眼忽然见得真切之意。

“盟主虽名在外,妾身却知夫人还有李青客之称,若能投其所好……”

少女牵唇只顾笑,余留的半言当出未出。

而沈莫还已经听出其意,近身捡过一方香匣,自然应下话:“自是极好!”

那件物什被好好递入眼,年燕衣莞尔一笑,目光低过三巡,话里忽而漫不经心。

“这是叫什么?”

“冷三香,往日娘亲都会买上四五匣。”沈莫还顺话答下,咋眼见她还有疑惑,不由放轻声。

“姑娘这般犹豫,可是还有主意?”

“细嗅盈香,淡也留痕……而此物谓是念故,小郎君何不自表心意。”年燕衣放下手中的香匣,袖手换向别处,选作了雕木沉香。

不同与冷三香玲珑,香匣方寸托着掌沉。其上的花纹素边,若非仔细看,只得见雕木原色。

而它却是上好,留香远近皆宜,都能让人闻上一味心安。

仿佛医者仁心。

少女勾动唇角,温温一赞声字:“上辈皆识李青客之仁,无人可替……夫人续香或与妾身一般,香烈如灼,叫谁也不可忘怀。”

道来几句话不见假,咬字颇重,如是真切在她人的心上。

“你……”

沈莫还未料如此,原是等着另一番话,骤然听闻可谓仔细入神。他想自己该是惊诧,亦或问出些话。

可是少年郎却笑三声好,似是摘了伪面,颔首含眉都见尽了快意。

“姑娘说得不错!娘亲与我儿时一般,偏不好什么弄词作雅……她呀。”

“她呀。”

不知是否口齿太急,或无意掩下悲音,沈莫还说完呛了一声。

他仓促背过闹市,只在方寸之地走动。看天看雨,还看云遮月。

仿佛时隔多年,费心也想不回儿时了。

“若她在天之灵,知晓身后被惦念,也叫人尊称一声李青客……该是多开心。”促然的哨声抢地,轻佻一瞬越空。

那抹难色本来呼之欲出,又被少年人好好藏起来,将落话安安稳稳笑了出来。

百花又绽放在悬顶之处。

年燕衣敛着神色,晃过腕上的银铃,忽然问:“那沈盟主呢?”

“他呀,我尽不知晓。”不若讲话的敷衍,沈莫还挤怼了眉目,压着声笑了笑。

“从小就离故乡,若师父不说,我也不念此处……家乡虽好,总归少点人情味。”

“你看——”

他转过伞柄,随目看得认真,视线飞在那些绽放的雨花里。

嘀嗒连声见轻了,而细碎之后,光晕还罩着烛色驳影。一滴又一滴,像搬举重刀的来者。

猩红染下淌水,朦胧照映了奔逃的几处身影。

“此闹市非彼闹市……总归有利之处,就会有人掂不得轻重。”年燕衣收回目光,小步从容踩下水荡,那只绣燕头一回沾着污迹。

沈莫还狠皱了眉,看向前人的杀意铺张。还未走出一步,忽然被牵力落在身后。

风来轻轻,他听见少女笑着问:“上门郎,你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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