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回风

133.

莫怪他之惊言,父母拈来二字。亲不厚彼薄,从忆来就只有两尊坟。

一头潦草三丈高,一头修石四方困。

李青崖不知亲人为何,求过神佛,也曾想过拜鬼邪。多少神思不来、梦寐不来,而今故者就在眼前。

“青崖,吃不好吗?”她还是梳了包髻,低着头,托出掌上冒气的热羹。

油汤映留了光,红艳飘得满眼。

可惜趁热烫得人心慌,氤氲是遮目帘,隔开了虚实一片火光。

小孩眨动眼,卷着指间的笔,像抵下心中那阵恍然感。随后抬头一看,竟是满满一碗荤的。

而家中贫苦,何处来的荤肉?

他手中不停落下字,看着汤勺搅下了瘦影。腥肉发臭,又被袖手捣得细碎,浑噩散在墨香里。

“灯下费神,莫要伤着眼……你一向善文书,可喜欢这支笔?”妇人总低着头,盘发的素巾围罩光下影,裁下半张脸让人瞧不清楚。

她也或记忆的模样。

小孩攒起了过往种种,无一见得阿娘的脸。他又探头看,不为新笔,是看阿娘当真没有脸。

她空留一张面,只张动了嘴说:“鸿牙准备有好几日……他虽出远门,到底还惦念你这弟弟。”

那份温柔不假,该是描慈眉,却无端让纸上的笔杆烫手。

咔嘶——

写好的几笔新旧都勾销,丹青从晕染处掩盖。小孩撕碎草纸,丢下了毫墨,坐回灯下发笑。

“娘是为阿兄说的?”他问着话,同与兄长相刻一般的脸也从光里抬起。

少小存意知人,心善成相,眉聚慧达仁义。

怎会是野心勃勃那一人?

阿娘点头又摇头,似有动容,纳开裙步朝小孩近身,轻道莫要玩闹话,“为娘的怎会认不得你二人?”

她低头就首,桌上的光埋没,梁下庞罩的影落得满屋,又从偏处折回一人身间。

它们懵懂窃窃,张动了嘴里那口利齿。

“是孩儿一时想岔……阿兄今日也不归?”如此危险仍不知,小孩也学妇人低头,垂低藏起一双眼。

里头有侥幸或愧意,倒映李鸿牙一人,全无二人争红目的恨光。

那些谩骂虽还历在耳,从他口脱出,成为旁人所说的一家兄弟各不同。待阿娘轻嗯了一声,又化成迁就压在心口。

双亲最疼阿兄,只有李鸿牙顾阿弟。

李青崖心想,他也该是不舍阿兄的。可温热递在掌上,手里却不放仅有一碗汤。

往日的残羹少得贴底,那勺捎着轻力,难得搅出一淌荤肉。而烛下的阿娘不动摇,影也牵绕在身边。

像他从未被关照一寸光阴。

彼时的冬藏尚早,两兄弟同去帮工,来往有笑都谈着李鸿牙。阿父赞不绝口,家中阿娘织着一针一线,也先纳合偏大的衣裳。

那李青崖呢?

他悄悄问在心里,面上如常挂着笑,只不过拖步快过了旁者。于是阿兄喊住那阵风,说道:“二弟。”

短且两个字,唤得来往的人回头,这才哈哈大笑在声——原是鸿牙的二弟。

那李青崖呢?

柴刀从田埂刮了响声,尖钩锋如深目,勾着眉山藏私了小孩的怨。

少时不知他人用意,但是年岁让李青崖醒知,阿兄夺走了那些目光。即便不费心思,李鸿牙却也要里外的人都随他。

“为什么这样做?”小孩的力道太轻,被困在他人虎口,逼让耳边听着话 。

“我是你阿兄呀,青崖……只有阿兄最是在意你。”

阿兄。

它活为李青崖的劫难,入字似消不去的痛楚。

那根刺扎在他心里,却让一遭的黑雾退避三舍。那些兽贪在口牙,倒是知强占一头弱、谁便主命。

今日它们强过小孩肉,是主;来日那位大人赶尽杀绝,又是他人主。

于此恩怨不如结恩情。

蒙雾的一双眼弯起笑,夺回那碗羹,牵纵衣裙裹着人几步上前,递出掌心那颗绛珠子。

“既是不喜新笔……我儿,你且拿着。”

她少说这样的话,何况越过私心去念幺儿的好。

素手点在小孩眉心,截断那些心思。又牵绕了红绳扣过脖颈,问他平安长岁。

像真正一位母亲。

李青崖扯了扯嘴角,抬眼都看那妇人的眉目。她分明温和,他一眼滴珠的泪却难过,从颤腕逼在心尖上。

“太晚了,阿娘。”

小孩取下圆润子,低头不照光,像声里的沉闷不知意:“早早也罢……今夜且安睡,我去守门了。”

他埋藏神色不见人,那身布衣罩着瘦骨,拼命护住仅剩的韧骨。

此意为何?

出乎寻常的反应,斗祸牵动一尾黑雾。它们不懂七情六欲,便也不知人间的亲友故。

人者短且须臾之间,爱恨难消,或亲或友也敌过一生恨怨。

“我儿怪在心中,是娘不好。”她猜说,隔着浅薄一扇扉,从雾里靠在门边,留下乌深一道影。

“明日若不晚,为娘早早来……日后再不如此。”

话里轻悄悄,却隔了好些年。

李青崖听在心中,裹住粗褛衣,守着月下的安宁。想说若明日阿兄回来,阿娘还是如此。

那就如此。

他松开攥着心口的手,并未站稳最后一步。那片水月从心里破碎,到底听有一人问了声。

“守物是什么?”

134.

守物是什么?

南崖的人都会想,自是宋家与宁家,忠义犬护人者瑕。

四处的地裂之重,他们却一起穿过林海。任白雾覆没了低下的衣袍,拦障从风吹后散开,露出仁善一般的两张面。

寻常说众生万象,这二人并非凡物像——左边一棵玉树栽庭青,右来一位紫娥凝真珠。

何况还衣衫无尘,步下不慌不忙。

直到半刻而至,两人就此越过众生眼。突来的影从悬空一晃,令逃在路上的英侠纷纷侧目,无一不震怒。

“吊额珠,朽算盘……是了、是宁家和那恶奴狗!”

“欺言天下,罪无可恕!”

嘈嘈碎语如潮起,天上的两人低头,看见地下一片涂炭不生灵。有人葬送寒齿、有人避过了扑兽。

他们浑身狼狈,目光却一瞬停在悬空,心底也都知道祸种为谁。

宁家或善信堂。

一家两户卖名做善,如今坑害武林至多。初是妖言惑众,再为举这群英会,此来怎又会衣袖染尘!

“好坏都做绝,当真敢来这一趟……还想逃去哪儿——”

抵兽的刀剑一齐歇鼓,幸者怒揭心底,杀红了两只眼。转身再不顾生死,只余一肚水掺足了恶毒。

行如人间事,想是夺人命。

那些心窍失了人魂,踩过尸堆,恍从血泊爬出又一只兽。长刃倏然一提,不管不顾就要以身纠缠。

高空的人见此,挡住另一道身影,顺着风想从偏处离开。

“竖子休走!”

察觉到他人的用意,举动的兵从四面八方来。凭一身肝胆相照,或不甘记恨在凶目,聚众都紧逼不让。

群英抢攘在前,浑不知身后的飞兽也学人言:“且问你二人何处是生路,今日不留话,那便留命罢!”

它们或他们,按举了人间的兵器。睁着一对兽目,清楚照见两人被逼落地。

打首的暗衣始终一脸冷,环顾四处忽然一笑。

“传闻守物独不成双,看来就在附近……那畜生果然爱吃大盘的肉。”

宋年庭收回了目光,摇头怠慢,缓缓才看举刃之人,“不过你们?蠢人无礼也罢,连旁物都是不长眼!”

他嗤笑挟在话里,倒出可惜二字,顺眼瞧了旁边一遭神色。

有贪者为兽,舔舌抵开了破利的齿,妄想饱食腹;有痴恨做人,化胆怯为怒颤手刀,总要拉人陪葬。

纷乱之外,还有宁无瑕轻然一笑,紫衣端礼如是遗落凡间的仙。

“八喜,要来了。”她倦垂着眼,声也是悄然。

这般轻言少说谁的小字,青年心中有数。朝林里看去一眼,交托的嘱咐一如既往:“东家且等着。”

他从不见回应,拂袖背过身。衣袖提起那把算珠,散散几步随半步定绝,也当真以礼待人。

“今日大业既成……诸位请死吧。”

宽袖疏下一身影色,冷眼在后。手中指腹碾走了乌珠子,令它们挨着身相凑一串玲珑响。

啪哒!

且听几声连坠在靴底,算珠从方柱褪成杀器。滚风一咻铺过面、扎过眼,凝成封喉刺。

它们只夺一须臾,也留住所有声息。

红艳艳的血淌下,顶眉的屠刀落地,翅下的人也无声。像当日入城的寂然,他们最后一眼看在了那身紫裙。

她晃着白瓷光,倾倒了那杯酒水,与南崖的群英说:“善渡众生,得以解脱。”

可是善能瞑目?

散风还带血味,宁无瑕兀自嗯了一声。目光观望走来的青年,又像盼在斑斓之间。

闹剧结束太快,那群蝶羽都在飞离。而宋年庭拭去那抹红,手拿方算盘一晃响,缺斤少两又成了满打满算。

啪哒。

这回声是轻悠悠,徘徊的乌珠镶成一条串柱。上下慢来拨动,叫亡人血染得明照发红。

“东家,荒古镇的守物是什么?”来者含动笑眼,腕袖往内偏。后来走动间,提着每颗响珠似是道安。

“在这天地之间、还是珠字玉言里?”

他该是乐于猜忌,把退在分寸之内,似说玩笑话:“亦或非兽而人?”

“你想知?”

宁无瑕尚未抬起眼,长睫倦怠遮下影。裙步一寸不移,临空伸出了轻柔的手。

只骨裹着白莹的肉,垂在指尖又渗了血色。

“东家想说,我便也听了。”宋年庭扶住那半袖,金光洒洒垂下柔条,还有主人家泛着冰冷的躯体。

寸脉当真被摸过,她睁开眼看人,却见他也在看衣下人。

“你若想知,我便说……只一事你且记好。”宁无瑕忽然一笑,轻目垂在两人靴边。地裂不休罢,此刻他们都浮在乱世里。

“守物为兽、为器、器生灵亦作人。”

她的话不留字,目光倒存飞来的两身衣裳。一边飞袍皎如月,余下的鎏金做飞蝶,都是人非人。

走犬正要吠,却听主人家又笑说:“你千万不可拨它们的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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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江湖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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