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屠夫的来意也正是如此,悄悄借一回黑夜行动鬼祟。它斧头握在手,妄想自己阵仗之大,偏偏门前的看户都不在意。
原本细碎的论声化成笑,最先一位少年更是拂袖,正眼也未抬起。
“哪位?”他问。
落下的语气淡淡,充斥了无知亦无所畏惧。
屠夫嘴边噙着冷笑,肉脸凝一只狭长的眼打量。看黑袍藏着身,看少年人的面具一点不低头。
真不知咬在嘴里,骨头还硬不硬。
“我?镇上都知我屠夫张的大名,莫非你们不是!”屠夫咧嘴一笑,尖牙磨着声,也露了发黑的舌头。
它们拿捏着最后三个字,斧头方一落地,那只肉眼瞬间破出凶光,连梢尾都投下一片狠戾的影。
“外来户?”
腥风荡着几个字扑面,被封白的面具抵下。旋即少年慢条斯理摸过剑,靴步仍是一点不动。
“又如何。”他再是说。
原封不动的三个字相撞,倒比骨头更硬了。屠夫裂开一嘴黑齿牙,笑意不尽白天的暖色。
“不知道也好,那咱们就说说这事儿!前些日子,李家的人可是从我这里借了一篮子好东西……”
该是长久的习惯,这头贪兽揣了杀心,掌下就爱摸着斧头的长柄,一点又一寸摩挲那些痕迹。
木块也沾了血色,像承载着多少人命,时刻印证了一句话——
祸害不能久留!
对面的三人皆是冷眼,看着它自以为精打了算盘。浑不知早已漏出一条尾巴,迟迟又递一句话作饵。
“既是借多了,如今怎不能多还?”咋然听的一番话可谓清楚,人情世故,当然是有来有往。
而贪兽不知足,必然所求为另一物。
“话说如此,你想要……”沈莫还正要出声,袖边忽然多出一分拽力。洛三春不知何时在身后,随每步将他拉到了影下。
“好好说,说不好就是一条命。”
耳边的敲打只一言,少年暗下眼眸,得见黑袍划下剑刃,听着风悄悄藏话:“有借有还……多的是什么。”
两人相望一瞬,少年透着朦胧看一片灼日,光照在眼里如针刺。他却不躲不藏,硬是浅浅摸到了边层。
多的是什么?
多的是那架肉骨!
假使死人求的是生,人要喂五脏六腑,兽也须得饱腹。譬如进食人、肉、命。
忆起洛三春之前说的话,沈莫还握紧拳头,眼光飘在大院的日光,忽然悟到了一些隐晦事。
原是假讨债来的!
他呼出浊气,心知长青镇的古怪太多,最好牵扯的事端也少一点。
即便凡人无仙神,也最忌有因果。如是昨日借了饱腹之物,可一旦与人食为共体,来日的人者自然也成了饱腹之物。
那一篮子的骨肉,恐怕更不简单。
“差些着了道……”少年狠下眼神,与同行举当机立断。目光和自家师弟一望,又踩着影子偏向了屠夫。
“今日也罢,当真要我们还?”
“废话!”
后者似乎已经饿得不行,长舌舔过牙,流下猩红的水迹。伪做一只肉眼也似轱辘转,移动在几人之间。
“你们想好怎么还了吗?那可是一篮子肉,这世道能吃上,怕比过了天上神仙!”它已经腐朽入了心窍,得意几乎不藏笑里,殊不知暗夜还藏了一双金瞳目。
偏小的飞翅穿层游云,明纹隐隐淌下红光,斑斓照应了每一人的神色。仿佛察觉了新的变故,兽虫点过触须,最终选择看戏。
上门讨债,讲的是人和。
可惜光下的影子也各有成见,心性如悍匪,何况还都不是人。
“我们从西周来。”趁它窃出心思之前,赵幺奴突然说:“西周为道传之地,山下通灯明,连了一座天师府。”
蝴蝶从面颊照下一道流光,骨生白,仿佛斟酌的字眼灼人。
“天、师、府……”
屠夫独剩一张嘴,虽是看不见神色,却睁大了那只肉眼。此时它敛去一身急燥,有瞬息僵直手斧,压着眸光黯在晴日下。
可是对三个字的恨也道不尽。
142.
既是讲因果之渊,人间的死人是罪,何来恨?
沈莫还只知罪有应得,并肩那只骨匣的蝶。面见屠夫的怨念千真万确,似有所感回过头,以一眼与赵幺奴顾盼。
解铃还须系铃人,问疑当还疑问人。
“我为罪果,何看我?”洞悉他的想法,尚小的少年含笑。难得不再带称,一口一字的自唤却生疏在耳。
沈莫还怔然回过神,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六师弟……”
他方才走动半步,立刻就被金袖拦住。如同束衣困住冲动,也封缄了口舌底下的千万话。
“五师兄,有因才有果。”
而赵幺奴只是摇头,深目盛清,也知道对方想说如何。垂光的眼从风顺起,看它翩飞了一段黑袍。
沈莫还从他眼前掠过影,又化天之外的云。
“从前在师门,师兄不是总问……我从何来。”赵幺奴平举了臂腕,丝缕的金光凝成一条长线,从五根手指织绕成園。
它的一头缠住了金衣缕,百条上千条纠葛,远近各缠了一人。随着风浪渐大,又隐没在衣袖上。
连同一声惨叫被埋没,金线穿纵了屠夫的心堂。如抽丝剥茧又盘循天间,绕住了每片血风。
“落地若无根,从无过来时。”
晴风不算暖和,洛三春拨过腕间的金线,拢着一身势如一身事,心亦如明镜。
“我们从来不存在。”他们说。
仿佛不同来历的两人,荒古镇开道在荒野地,长青镇盛山在长青地。两者也各与天师府无关,可是那颗因果却并连在一起。
如同世上没有天师府,长青镇的死人何来?
既是没有长青镇,荒古镇何来?
命数自是无中生极,有一才有二。似流盘的一针又一定指,兽或仙非常道,演变回到从前为人,而今后者还问前人的因。
“这盘棋乱,可不只有一家坐庄……此今天师府也非是天师府。”
黑袍底下摸索了仙剑,面具后不再藏杀眼。绕着乌珠子从这座腐朽的坟翻过,后头青云拨起了山后山,凝成有二字。
青客。
走尸客能为一人所驱使,除了远高的紫气东来之势,青客必然也为一人棋。
正如洛三春久忆以来,他非哪门子前世,而是实在的洛方本人。为人皮貌稚时,意外落陷了这片阿鼻之狱,方才弄出这么一体分二人。
他不说如何遭遇,只说看遍半寸荒骨砌了青,夜长像一座牢笼困着墙下人。
“谁。”
低哑的声音很轻,提运的气息又充斥每一字。
那股执拗揭着生灵气,像极了一身雪衣挺立的骨,不染一点凡尘。尽管铁链从四疏五脉而过,斑驳开出梅花,仙人还端正在座上。
他未抬一双眼,蛰伏的神识早已缠住了来者。
当知对方不过孩提,那对乌珠从睫下明亮出。黑白不露声色,数来尽是漠视。
可就是一眼,惊扰了洛方后来的岁月。
那时他未识仙人真面,又由李清明催发了心里的仇种。荒谬此行之后,任它破出血土而生、发芽开花,刻下习性的谋。
即便是谋,也非是谁都要盘算的——除非拿命换。
“我辈尚且是初生牛犊……仙人都敢算计,天师府不当如此。”洛三春抬着眼,再看屠夫那张肉脸。
“真能成假,假也能成真。”
真假难辨的世道,浊眼不是真正一只眼,还有死人混在活人堆里吃人,当真闻者皆啼笑。
于是洛三春也笑了。
“长青镇还藏了幕后人……我知你们有难处,不妨各退一步!”
少年轻步捎上黑袍,笑声闷扣在面具后。眼见庞然竖起了影,他手中的仙剑不再困于鞘身。
“为我所问,你只管让斧头答。”一步一影,银光湛开了日与月。似乎从昨夜起,天间归顺了原来的祥和。
“无论答什么,我们都会放了你。”
洛三春来得轻快,如他招式诡秘。寸地只呼出了三息的风,那贪兽还未缓神,朔剑已临弦在了脖颈。
“如何?”他轻轻问,薄长三尺的刃也移下浅浅的痕迹。
屠夫不敢不应,贪这口肉,也畏惧生死不由自己。死是可怕,生不如死却是长青镇的痛。
何况答案真还是假,它亦不知道。
“好、说话算话!”兽的本性依循了弱肉强食,能欺弱势,自然也会委曲求全于强者。
此时强者有三人,洛三春离得最近,从容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见过我们。”
荒唐的五个字落,足有半盏时候静而无声。
不单是沈莫还心中惊诧,赵幺奴探过目光,一眼看到屠夫憋着话。那张肉脸上没有一丝苍白,独眼却是转个不停。
它并非为难回答,而是口舌缠住了结巴话。无形的契约阻止了声音,屠夫只砸下手里的斧头。
咚!
沉闷的响动撼起了天地一阵回荡,也惊扰了长青镇的兽。震余之后,洛三春低看开裂的纹路,若有所思望向了北面的山。
“原来在那儿……莫非被发现了。”他悄悄藏着话,转睨那一眼回到同门身上。
“到你们了。”
来回都是简单几句话,赵幺奴见黑袍一点不露身,便知对方无意多说。方才捻住细丝,眉眼温柔,话里却无温声。
“是人在看守长青镇吗?”他从字句取巧,用词是人而非谁者,怕是早有怀疑。
屠夫暗道没一个好糊弄,支支吾吾还是说不出话。待脖上的金丝勒得皮翻肉,手中的斧头再次脱地,沉沉砸下第二回。
咚!
不同洛三春独有见解,赵幺奴半眯着眼。从纹路延伸了别处,打量好一会儿才点头作罢。
“五师兄,轮到你了……”
接连的话半真不假,沈莫还皆是难以置信。还未从脑海里捋出那条线,他便又听到洛三春倏然一笑。
这人分明头也不回,封白的面具还是传来一句问:“看够了吗?”
日头还在照光,方才三人成聚,这会儿无声铺了四人影。屠夫自始终不为活人,那影是谁的?
沈莫还抬头望向了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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