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上半夜闹心慌,下半夜是闹人慌。
仅存的半根蜡并不亮,晃影拨了火舌,单是照见桌上放着一盆水。荡开的混浊里,倒影几张脸皆是忧愁。
除却有一人。
“千里寄灵,天师府内门的秘术之一。”落后一身黑袍散漫,不但抬眼都见笑,俯下的话里也是玩味。
“费了百般功夫,只为托付这一柄剑骨?”
他并未明说信或不信,瞟下的眼直顾银光。刃上挑着岁字,还偏倚了几道身影,最后才是两双深秋目。
早有一眼藏在黑袍下,追来的一眼隐在水色里。
“此举虽有不妥……二师兄久在山门,必不是害我们。”屋外还围绕一群斗祸,沈莫还写着字,耳边听过串门风,分心又守一人的安危。
“闲事且再说,大师兄如何了?”
少年看下目光,用手收束了那把长刃。只得见小孩紧闭双眼,也锁住一眉愁山,留着浅息躺在床上。
或为寄书的金蝶冲撞,亦或为心中苦楚,那只小手还攥住被单,连额边的淌汗也泛了光。
而珠色尚在悬落,就由床边另一人拭去。
“大喜之后大悲……之前再是受惊,大师兄的心率似有不正。”赵幺奴按着手下的脉动,安静守在床边,低一双眼只看那身裙动。
妇人垂落了包髻,忙前足有半时辰。可惜长青镇并无人懂得岐黄之术,独剩下眼前这一位人母。
为人母。
他抿着余下的几个字,目光跃起,直白追在对方最后一步,听见她说:“我儿交于我罢。”
不知从何来的草药,妇人早已将其中脉络摘净。此刻煮炖锅中,趁热端来了一碗黑汤汁。
虽不是红壤如血,混浊能藏影,也照落了沉默对峙的两个人。
赵幺奴抬头朝人笑,身袍一动不动。
然而妇人亦如此,骤然得见蝴蝶张面,她的眼一眨不眨,还是说:“我儿交于我罢。”
不多不少的几个字,凭不着声调,也不见温色。寻常之人多说都显怪异,何况还在长青镇。
当真软硬都不吃。
赵幺奴捏了捏指尖,余光见同门不做声。到底还是侧身退开,与师兄伴同肩,给妇人让出一边的空处。
“还未交心,师兄这就放心她人了?”蝴蝶客踩下地,转过眼,投来的蝴蝶翅也扇一点光。
那光下的一人仍不作声,一人还笑吟吟。
“两位都有些能耐,何况这一路凶险……大师兄平安到如今,可不是独他一人的本事。”
洛三春这一举并不为敲打,似是而非的话藏了话。蝴蝶骨又动了一下,跟随半身落平在地上。
“竟是如此……如此也好,幺奴总算得了一句安心话。”赵幺奴还似琢磨,抬高了头,视线与每步移向了一身轻衣。
“五师兄——”
所见之人眼里盼着光,手中的剑靠在半臂。少年是心有意,却停在封面的面具后,连字也要从另一人之前昭示。
赵幺奴眨了眼,袖里掏出一叠软帕,轻轻又唤人:“五师兄想说如何,此处无妨。”
他与半面的蝴蝶看向窗边,衣下吊珠泠泠一晃。步伐忽然比风还轻快,踏过虚影,瞬息就已一手各牵制一人。
“师父早有留话,哪一个师弟都可宽心。”偏头的笑瞧来宽慰,用词却是刁钻。
哪一个。
三字读来为其一,而非独是洛方此人。
此言之意深重,不止沈莫还,连同独坐一身的黑袍都不免怔然。
“先前糟了路边一只疯狗咬,差点忘记山岳有七杀……原来是你呀。”后者低出笑声,面具空落的影镶住皮囊,深化一双乌珠盘绕金袍。
“前辈的命术有胜,当真算尽了天下。”
一句话道来轻巧,如他心中无意念旧。一并枕肩托着半身重,靠在斑驳的墙边。
“好久不见,罪果。”不相熟的名,却从熟稔的话调落定。
难不成都认识?
沈莫还瞪大了眼,求索的目光左右四顾。
奈何恍下的光不变,身左一人同不作声,右一人总是笑吟吟,“你既是出世……外头怕也挨不过几日,何况这个鬼地方。”
捉尾的三个字满是嘲讽,待阴风刮过黑夜,衬得屋里的长影如人,左右都飘忽不定。
“鬼地方是要趁早出去。”
赵幺奴低下眼里的寻味,笑声应了一声,牵起两只手放在软帕上。他也忽略了一旁求真的目光,只将话头引回原处。
“五师兄方才想说什么?”
“师弟常有见闻,可知道这是何处?”自同门在身边,沈莫还松放了不少心怀,仍是不解这一回奇事。
正因他记得荒古镇的每一寸草,所以初见长青镇,才不得解惑,甚至打破了心底那份熟悉。
分明他们用半生看尽天下,闯破了生或死,却照旧困在一身俗世里。
少年郎一时捏紧了软帕。
“师兄莫急,还请与幺奴先说一说。”抚掌拍过那节骨,赵幺奴温和一笑,视线还在绕着窗外的一方天地。
“那是谁?”
问话听得寻常,沈莫还就此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方才不过三寸之内,黑袍倚在窗边,面具后也是似笑非笑。
少年郎恍然一愣,恍是懂说:“那是洛……”
“你怎不知我?”不待前人说完话,洛三春反问,一并抬起了凌厉目。
“你该问谁?”
“我该问……”身边两人皆是意有所指,沈莫还再次从窗外捉影。不复之前的笃定,语气少有迟疑了几分。
“窗外,没有谁在窗外?”
“师兄再往后看,那是谁?”执着的话被再三敲打,但见师弟摇着头,而少年也非是闷鼓。
他在心里响了咚咚三回声,顿时瞪高了眉目,松开沾水的软帕。视线又越过黑衣裳,去往三寸地之外。
破口的纸遮不住风,也露一双眼看外头的人,而外头的人亦是在看屋里人。
翌日晴,当真照透了半边天地!
沈莫还压住了见杀的手腕,只感觉心里又在震响。往来几日的阴阳天,他眼里总算瞧见一点亮,也照清了那些觊觎。
“我五感尚佳,怎会听不见一点风吹草动!”少年人缓下呼息,指尖颤颤巍巍,抖着写下这几字。
“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怎么回事?”洛三春呵笑一声,从沉默响出了脚步,再从黑袍里抛出一件东西。
“生的,死的……舍的,总归有人舍不得。”
那道声渡风之快,又随身物重跌下,不轻不盈跌入了有一人的掌心。
而少年并未明说谁人,那几双眼自觉瞧过床边的影。只是须臾不到,他们心里又一番思量,总归各有猜疑。
“久来此地,还不曾拜访一些邻里。”赵幺奴安静片刻,忽然从暗处走出身。
“先从它开始吧。”
140.
赵幺奴并未拿到东西。
三寸之地太过狭窄,只供了近处的沈莫还抓在手。何况他也无心看一眼黑字所述,垂下的目光巡远,隐约听人念着话。
“若为奴者,与我罪不休……若为斐者,困我生入匣。”早从软帕出袖,拟为少年的声音,便重复了所写一切内容。
果然与记忆里一字不差。
蝴蝶客眨着眼,看到沈莫还并未犹豫,很快翻动手里的纸页。一阵窸窣落下,风悄悄将它传在每人耳边。
洛三春这一行早有所备,丢下的东西是本书。
而它十分熟耳,好似山岳门偏僻,每个门派也都会随人一册纸。最后经由天师府为编记的流处,定名罪箓之书。
“何为罪?”
开头的三字点在人者心头,篇张并没有记太多,却也仿佛承载了太多。
“仇因结下罪果,天上有仙怒,其下根本是天师本心。以罗盘寻人、流盘定恶,若有一罪生,他们必出此生一剑。”
沈莫还念完这段字,下意识停下声,迎上了身旁的两道视线。
赵幺奴偏过头,照旧神游在长青镇。若非指尖紧攥了衣袖,看来似乎仍是留心屋外之人。
另一边的黑袍倒无所谓,迎着目光偏要走近几步。扯着寥寥一页,朗声可谓张扬,好似一定要谁听进心里。
“是以罪者如甚,出生不宁之人、死前负罪之人……还有舍不得人间生的死人。”
“若有违背生死道,干预六道轮回。其心可诛,其形以蔽,永不超生。”
而在其中,杀生罪也是无法超脱的。
心知洛三春不做空功夫,沈莫还半眯起眼,似是有了新的计较。他举着一只手遮晴日,从光下找到了高五尺的来客。
“善杀的死人。”
“那你可有看清了?”耳边的声不再催人,赵幺奴或洛三春都走在前,重重一脚踩过门槛。
高低贵贱,踩下就是晦气不重。
沈莫还莫名愣了一瞬,他知师弟从前良善,自记忆以来皆是温和。此时不扮样,蝶羽相对的乌珠罕见有一丝杀意。
“来的是谁。”
赵幺奴没有遮掩之意,这回的问话成了坦荡。少年郎从裂口的斧头捎上目光,打量在快,却也仔细摩挲了来者的模样。
“轻足不平,沉盘尚无余力。”跛脚之后,首当其冲是那身血衣。
红艳艳可比光刺眼,还有一些沾在脖子或脸上。而这人对此无感,显然早已习惯了穿肉打骨的粗活。
“屠夫。”
沈莫还的目光忽然一冷,记起了师兄提过一回。那时他与洛三春初来乍到,屋里破烂透风,还是小孩晚去借了一篮子鸡蛋。
而篮子第二层分明还有大块骨,为何不吃肉?
只因他人不舍,还或它们并非什么寻常肉?
沈莫还藏下这些思量,偷偷与洛三春对视一眼。后者似笑非笑,抱手靠着剑,仿佛怀有九成的把握。
“你……”
“李家的小子!”正在暗涌破上之际,影里的人终于出声了。
来者正是屠夫张,他也没有眉眼,只是一嘴的猩红张动。复舌舔过那排长尖牙,跛脚再贴走墙下,好似阴暗里爬来一条虫。
而打量的眼浑,不从少年的衣珠找富贵,却探三人衣下的皮两骨。
一来便是寻闻肉腥味,确是贪得像一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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