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不到两三天而已,大祀引来了满天的飞兽。
它们从天上铺织一片斑斓,两片翅上,日与月扭转其位。林里的生杀正归于寂然,如同长青镇死得安静。
彼与此间皆在一地。
可是同地却不同人,嘈杂声过耳,不比院里的鸡会吵。
“咕!”
莫说冠羽夺红,禽类都爱一步傲慢昂首。三足印点花子,又扇着彩羽翅窜了来回。
待它们扫过将军尾,半空的飘絮如雪下,长腿也露在外头威风。浑不知旁人看是下饭菜香,一身粗衣就匆匆混入了其中。
“乖乖就擒,你们的小命休矣——”
那小孩做事轻快,步调踩下几步影,手里趁抓了一把碎石子,甩力都朝身前一方落地。
别家为是点豆成兵,这一下为了糊弄鸡。
他半眯起眼,心里还想上百种烹调,看着散石引来一群动静,连忙逼那些肥味缩在墙下。
“一、二、三……天地当真可怜人,夜里正好都吃一口!”扑腾的乱羽飞了满眼,李青崖得意发笑。
他走近几步,想向它们伸出拦臂。却不知是算盘响亮,还或心口传下的痛楚,忽然颤歪了腕,一掌逮着了旁边的秃扫帚。
“我这是怎么……回事……”汗珠冷滴在地上,小孩撑住脱力的身,从晃影看到了两束光晕。
一道朦胧延走在靴底,一道是从远天照下的月。
月?
他眨动双目,恍然牵回一些心绪。方才发觉不只眼光晃悠,连耳边都掺杂了一声呢喃。
“师兄。”
短而不甘,像近日每一夜的入梦。
李青崖歪着头,悄悄摸到骨下三寸口。心知那股痛楚不见伤,却有无形的声化成刺,扎如剖五脏。
莫不是亏欠谁,又或忘了什么事。
“好生奇怪,这儿里外不是人……我哪来的真性情?”他擦去眼边的水珠,衣袖染着湿色,乌目从靴边的踩影晃了来回。
可是半落的手还悬着,身旁毫无一人。而心里扎下的熟稔不轻,好似从前合该有一人。
师兄。
那声又悄悄说道,李青崖想不透,眼珠从光影之间晃动,指尖掺着身往地下看。
“谁?”
“你是谁……”
夜里不辩真象,他在黑暗中寻觅。那只手摸不穿泥地,那道弯折的骨还未低到尘土,窗边有人影已经瞧了半晌。
一前搭着一后,前人端得是耐寻味,后人早已夺门,心中也是在想——
大师兄如何这般?
这一会儿琢磨弄不清楚,沈莫还更为生急。偏又碍于口不能言,只得踩着风步跨门槛,亦趋赶在粗衣身后。
师兄。
少年郎在心里喊,手中扯住了一截粗衣,好在眼前人也抬起头。
“哑巴表哥……你怎么出来了?”砸门的动静不小,李青崖从怔然回过神,缓缓挺直那身骨。
“莫不是天太黑,睡得怕了——”
小孩抛开那把扫帚,惊飞墙边的走地鸡,往飘絮里瞧人。斑斓里有白光,还荡起了潦乱的衣发。
沈莫还甚至没有穿好一只袖。
“你……”
李青崖张了张口,本想着来者莫丢人,却无意仔细了迎来的眼。他一时止住半口的话,愣在对方之前。
看那双乌珠子亮着光,不似一村人呆滞,不比阿娘古怪。真正是人者目,也比关切心。
你怎么了?
四目相对之际,他又看着少年人半弯腰身,字句轻划在手掌心,随后取了软帕在额上擦——
近闻还存香,好好的封花细纹,此物怎给男儿郎?
“是夜里冷的,哑巴表哥当真贴心。”矮小的孩子忽然一笑,收回视线,两手握住那只长指,将冰凉染上掌心。
手帕轻轻从中抽出后,他问:“那位表哥呢?”
“在屋里……”
沈莫还眨了眨眼,指尖摩挲那处凉意,忽然不知自己的师兄何意。
直到靴下的每步再动,两人的目光不停,而一阵脚步不紧不慢在后,方才发觉还来了一人。
“小表弟这话,寻我有什么意思?”黑袍散在夜里,风中沉乌发朽,晃入视线的面具却泛白。
“天随命大,倒不如看一眼长青镇。”
那只蝶展开了骨,翅膀一扇跃,心里不知客气。
好似其主身法敏捷,从此拐步挤在之间。一边揭开了有人的假面子,长手提溜粗衣身,还追着找回那块手帕。
“拿好自己的东西。”
少年的话小声停在耳边,错手交过物。又不等沈莫还回应,迎上另一道打量。
“镇上千变万化,表弟以为呢?”他问。
“原来如此。”
李青崖歪过头,看手帕退入沈莫还怀里,拈过手里余留的香,这才开笑:“只是我自小就在这儿了……表哥所说,可还有什么好玩的?”
“当然有。”
来过几日都是闲乏怠慢,洛三春少见兴致如此好。掷出一言愉悦后,轻步从草铺路过,回院都在向外探头。
“有客来了。”他看得认真,田埂的路还长远在暗影下。
而影下的人来人往,敲锣打鼓,从黑走成一条白廊。冷风如声嘲,卷着雾寮遮目,须臾吹起白霭障,尾后又见了廊前的一位金贵人。
他该是金贵的。
小孩抬着眼,自远处就看那抹金光闪闪。流珠从衣摆散响,露出一双蔽尘的靴。
来的是位蝴蝶客,少年走了多少大道,迢迢只为送一物。如今双手托着书,书上铺红染着血,血里亦叠了上千句话。
“大师兄……”
他念的话轻,悄悄似是周遭一群兽不敢唐突上前。只能由人走近,再走尽一步,最后露出相熟面。
六师弟。
沈莫还看得失神,仍不忘缄声在目光里。紧缠的指尖抓了一袖皱褶,隐隐透出心里不安。
他看月下金光,也看着蝴蝶停下脚步。
“大师兄。”如重的话劫下风,赵幺奴终于落在半寸地。他未抬起头,掌心的书却捧得高,让月光照亮。
而院里有两人抬头,面具后的两双眼垂下,皆是留在一人的影。
“你……”
影子小小只,仿佛小孩怔在原地,心目都入咫尺之间。对面的封书叠得整齐,人虽低了头,当真也是熟悉又金贵。
他低头再看一眼靴尖,不愿往上瞧谁。那只小手退回身后,闷声像不知问哪一位。
“这是做甚?”
退避的脚步被犹豫拦下,像低垂目,也像绕过了问人名讳。
半天的风声再次卷声,黑雾睁着血红眼,从上盘踞于这条路口。它们念叨不清,牵绕尾巴在粗衣背后,又瞧那蝴蝶客。
“看一眼吧,大师兄。”
少年轻巧一身赴夜,混在无形暗涌里,唯是半面的蝶羽呈凶,钻入骨里肉。
而血肉之痛,怎能忍得祭给一口兽牙?
沈莫还早知命中定数,此时似是明悟了什么,眨下几颗泪珠子,转势一把攥住了影里的小手。
大师兄。
尽管指尖发颤,尽管斗祸在跟前,他也要写——你且看一眼。
“你且看一眼。”
赵幺奴也虚着声字,好似无力在此。简下五个字又沉息,慢慢捻回话:“二师兄都在这儿了。”
二师兄。
亦如所料一般,沈莫还闭了闭眼,泪嗒在地上,目光见到另两人的神情皆是冷。且不提洛三春这一奇人,他疑惑在自己的师兄。
此前迷障重重,李青崖的心还如稚子。方才不闻不问,这时又难掩眉目的嗔恨悲意。
为何?
正似少年郎不知,李青崖也是不知,“谁……他是谁。”
那对眼淹了苦水,分明再无仁义相逼,却重抬袖里一双手,催着小孩翻出封边的书。
“草根人,荒芜志。”
第一声记在最前一页,他历历在目。即便念得仓促,也记起他二人初遇时候。
那会儿天公不鸣罪人命,雷是滚滚厉斥,所有苦难如水融入雨里。尽管不算好时候,可是一步走来了两个人。
前者无处可去,后者亦无处能去。
于此恩师领入门,他们各称师兄弟。却也各自不解他人遭遇,嘲讽对方的心结。
“若是为我师兄,先拿得这把剑!”
少小各有傲心或成见,少年换下月牙衣,收捡每一颗明珠,挑衅只为另一个手里的器物。
他眼光是好,月为天地精粹,所铸的寸刃能共鸣山河,刻写玄石的字便也取了引月。
而引月,乃是岁之月,越年之月。
“明越年。”
读着潦草字的小孩笨拙,尚且不知这一柄剑的来历。他只知磨石要日复一日,慢慢雕琢刃上的封寒。
后来一页又一页的纸翻走苦,留下刻刀的磨砺。草根从此坚韧,而荒芜种下一片光。
李青崖拭去一眼水色,手里又翻动书册。
“铁心石,意钝剑。”
第二声自第二回打剑,李青崖有心实招压人,却输蛮力在前,怎会比出山门的师弟快?
他当是输了,半折那柄木剑在土里,而眼前的脸非是嘲弄或失望。如一双手温着热,托着自己的师兄起身。
“月是晴明日,你不抬头看天,如何领见一轮月?”少年人说着话,剑从鞘里拨出声,又由那双手递到眼前。
“师兄,今夜的月是什么样?”
四目相对之际,他二人随风追在夜下,身后的衣袍每一扬起都是痛快。而剑劈斩了月下黑雾,如那张弦上将满。
“它是心志之刃,惘人的明灯。”
李青崖眨过眼,又与少年对望。拽手送回了风里的一剑清雨,醒出每一字的清明光。
“他是天地的月。”
“他是我师弟……”
“他是……我弟文清。”他咽下了悲戚,将泪避开最后几行墨,指尖摩挲着悄又微小的三个字。
“大师兄。”
这一页念来短,落笔还在偏蔽之处,必是有人特意如此。循着前面的时日,方才不过领剑之后。
而从此的字只多不少,拈墨也从白纸划下,提话愈发近如亲。
“大师兄,还能好吗?”
月牙衣的少年撑着脸,看袖子被人扯住,由一根针随细长的线而去,穿梭补上一颗又一颗的白珠子。
等到烛火快灭,李青崖咬断了线,眼里都晃了皎光与师弟。
“能的,都能好起来。”
他记得自己所说,看见桌边的明月也笑,温温回应道:“翌日晴,我的心已解。”
最是一句话,落无声,却承载那一页的血迹。
“明月虽死,文清却为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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