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明月。
既为明月,何来生死,何来心?
明越年从来无心,虽自知困与难是苦,一夜雨浸骨是冰冷,却忘了所身为困匣的一件器物。
他非是活着的,他也是活着的。
只为生生相息,万物生灵,于是天地有了群灵——人之灵,兽之灵,器之灵。
“生灵为命,此间之物都该敬畏。遇人谦卑,而自强心志。”符师少见说一番寻常话,他的剑狠还快,秉性也如玄石之尺。
可是尾字方才落下,这位师者低眉怀柔,就已扶起了垂颓的一枝花苞。泛白染上指尖,连黄袍衣都垂落凡尘。
“生死有命,入世莫要为世。”
散散风扬起,拂过那双不瞑目,就此漫过这片影下的人,血红牵连一丝一缕成全了桥骨。
咋一眼还如半座的潦草坟。
“符师?”似月的小少年近在半寸之地,真切看着无字碑立。卷衣的血泊横流,掩浮了一具两具上百具躯体。
他不记过往如何,却知天师府还缺一对红灯笼。
那片光照过每个人,从此之后都是红壤壤,肉块牵肠挂肚,却无一颗真心。它们窃窃嬉笑,手拉手踩过桥骨,砌堆了小山高。
“生死有命——”
那些暗影晃过,留着小小的影眨下眼里惊诧,几步只进不退。为是再看清楚恩师,为是心中还生仁义。
“符师,万物既是如此……人或非人,如今都已入世,都已知命。”
他不知生或死之意,手里攥着一柄仁剑,却要挽留生,偏要说:“昨日虽死,我们为人也该好活着。”
“好活着?昨日既死,如何好活着!”
纷杂的话掀起潮,故人转过身,披甲的骨已经淡在血肉里,那张脸还如忆想一般冷。
冷眉染下冷眼,四只乌珠子一转轱辘,盘绕在舌尖,舔过牙上的腥红,喊着小少年的名:“明越年。”
“天地之间是什么?”
那天昏暗下来,一字一句立了天地,山河流瀑铺张三尺之长。
彼时的天师府还如昨日,全门弟子心有参悟。只为符师一句话,举案背笔,四处领着一纸一字为答。
有人以花观世之盛,有人写草之人志,唯有明越年久久停笔,在案前不动。
无字的卷长沾地都是白。
他落座一片白,却不独一人,身旁始终跟随一位师弟。巧是两人都未动笔,稍歇仰头,探寻此间的天象。
而天间还有一片白,映衬地上的白。
莫空欢懵懵看一眼,低头拈下一个字,先行走动几步,那双眼见到明越年是欣欣一笑。
“师弟也有想法了?”
师弟当是摇头,虽不见不闻声,可他的目光发亮,摇摇晃晃照下一人影。这时与半帘水定格,忽然又用力点头。
“天在地之上,这是天字?”
明越年心思缜密,一边收过臂上的卷轴。抬眼从断崖望天,再低看水下深不见底。
而眼前之人却是摇头。
“存在寒池之间,莫不是风?”小少年端得笃定,从来顺风顺水。不敢想所见都是否,难得生得一点不服气。
“风难琢磨,还是鸟儿的恣意?”
“或不起鸿志,便是光?”
逐一的答案都应天地,可那小孩还是摇头。步履同话一般无声,越过了桌案的笔墨,只记在人掌为纸。
小指写得轻轻,盈过风不带一丝力,沉下的字却颇重。
他写是,月。
怎能是月?
小少年恍下身袍,怔愣在一片白里。眼光微点了金,喃喃问着为何。
“或盈或缺,天地如此……师兄如此。”小孩的声音也是轻,每一字飞成蝴蝶。斑斓的翅遮下了天地,张合的口都是利齿。
当风停在额前,明越年下意识闭了闭眼,随后听着响声道:“明月者,师兄矣。”
“明月,记住你的剑。”
血潮都退尽,符师从光下慢慢离开。他只来最后一日,手边牵走了过去同门,笑说天师府新来一位教书的先生。
而对方也只来一日,从逐水洒下蓝影,领书夹在臂弯,掌心托着一把朽算盘。
啪哒。
不同讲师诲言,此人不爱说一字。独是拈着珠子,用目光打量这间屋。
此处实在破旧,窗外天不知明日,它似匣一样方窄,空荡又摆了三足炉。里头炼着烟缕,外头的人贴着一口窗。
窗边是高墙,上边都镶了一片绛珠子。只待烛光亮,或与双眼共流光,赤色铺成了八卦两道。
道是从前,道是来世。
“你来了。”桌前窗下只有两人,一人沉睡不醒,另一人低头笑了声,转过那双金光目。
“从前都一笔勾销,多谢你。”
明越年拍抚一人,手里托着一物。原本凌乱的长针一定,手里流盘已经成象,正是支离重组的卦。
而桌上白纸非白,罗列了五六人的命数。
“你再是有心算,他们都已大限……天师府每一代都会出天才,可惜为世乱,可惜执掌者无心!”
倒来的影一停,宋年庭呵笑在声里,可惜二字道得快。而目光不落,手里晃朗的算盘敲出天价。
真金白银之重,可是下一秒,这人又都摸清了,留下冷哼在耳边:“谢什么好的,人钱两清!不过是值命钱多,你且快些说。”
“昨日既死,我已经说尽了话。”
小少年叹息还在笑,拨弄盘上的长影。一步两步,托着师弟靠在那方墙边,窗外的日随月崩裂。
瞧他尚且无动于衷,宋年庭再哼一声。扣着算盘边,指响落向一人。
“执掌者怎会甘心,那他呢?”
青年向来抓得快,逆鳞彼此为这两人。幸而动静不大,旁边昏沉不知声,明越年这才低下头。
“且说这一回,师弟……天地之间是人,人比天或地。”他偏头看了窗外,嘴角淌下几滴血,浑不知觉道出三个字。
“天黑了。”
小少年咬住了疼,心口破出一对翅。随着血涌愈快,鎏金染上白月衣,从每块肉骨盛起了蝶羽。
那些痛楚催得人苦,却执着要俯下身,呑着疼说:“天黑且记回家,明月也要回去了。”
“师兄?”
他最后再听师弟梦里一声唤,擦去那张脸的泪,看着四方的匣从柔光里褪白、四分五裂,再次露出院外一池血肉骨。
黑夜早已混沌,流水覆上那道门栏,终是迫来了方匣里。
它们为寻明月而来,晦暗不绝,将他困于斑斓之间。只有墙角留着草铺,宋年庭站在一处还撑着天树。
“这门生意不好算,此心已还原主,一身骨托给了六师弟……我再无别的东西。”
两界相隔太远,明越年笑了声,轻轻又悄悄的。像袖手抽走桌上的契书,临此掀起那一阵小风。
“你既生杀造业,仁义在听,那就祝你从此不渡风罢。”
短且一言落,窗外的风忽然大噪,从平地升起了金芒的蝶丈。那身衣变得单薄,如当空一弯寒月浅淡,早已隐在其中。
好似不愿见一面,狂澜去得急,此后墙角一人才从梦醒来。喃喃唤着名,两只眼还不识天地。
“师兄……我!”
“我——”
“我怎不记读了几页……天黑如此早?”金光迫散了每一处,点亮黑暗,也照在莫空欢的眼里,清扫晦暗的过往。
小孩当真懵不知意,左右四顾,方才察觉不远还站了一人。他记不得生或死,只记得这是恩师。
“先生……来此做甚?”晴时的天总是堂亮,莫空欢抬起头,看到一煦日光灼目,而新来的先生覆没在其中。
一贯如乌夜的衣裳透亮,披下身骨,照见他人手中的契书,还有那盘算珠。黑珠子是朽木,人骨是枯而不朽。
“为了还一人的债。”他说这一言,盘算拈了几颗珠,一步跟着一步踩踏了血尸骨。
“世上万物,你所想都可以。”
承诺的话可谓大方,小孩瞧见了真意。听着弦线几颗珠子上下晃动,随后先生又避开天光,重新在树下。
他倚着身不动,好似目光一直纵观这片天地。
“可是相欠才会还,我与你才见一面。”莫空欢倏然愣了,摸着树下一点白花,从墙角爬了起来。
“何来从无有一,先生如何还?”
他不走近暗衣,只是看此人翻过书册,篇张都写满了字,“用这上头的命还。”
窸窣带过了纸页,听着不过寻常的闹声。小孩却一时皱眉,疼如心扉扎着刺,凝铸了莫须有的恨。
“白纸赤字,谁的命?”莫空欢摇头不应,分明只身难顾,还护着手心的一朵垂花。
败落的支瓣枯竭,有些凋零尘土,踩烂在脚下,还沉入宋年庭的眼里。那是仁义,也或覆没的一代天师们。
“你师兄的。”
青年说完话,又抬头看了天地之间。那里什么也没有,千万浮光后,好像又有了一轮明月。
他少有劫住心思,耳边只听书页被风掀动,还有一人轻轻嗯了声。
“虽不知真或假,先生既是这样说。”
梦里的小孩不知意,只低藏了笑,对树下的先生说:“那换我师兄吧。”
“命无长短,我只在明月岁。”
明越年,始末由见明月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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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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