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嘀嗒。
相续两声连着远与近，那是一条树梢凝滴的血。
它傍着土壤围做墙，茧蛹从此扎根而立，淌着红如布幕迭层铺成乌朱色。从上往下缀着苍叶，还有一桩年轮始终倚在角落。
“这是……”
似乎有所察觉，洛方一瞬低去目光。还没走近几步，忽而被另一人挡住影。
面前的烛火晃动，照得一山清雨眉，那熟人正露着轻笑：“岁月之久，是轮回道上的一棵死老树。”
死一字落地之快，恰巧轮回伞又从手中轻轻展开，稍一往下倒倾，焦漆的木头也开出一朵白花。
它悄然迎着风雨，盈盈不败。
可是扎根早已生了无数枯斑，像李清明一身青衣垂条、染上暮色，又熏照了烛火的回光。
“轮回道？”
洛方半眯起眼，似是凝望那缕光，又或寻见衣下的人者，捻着字突然冷下了笑。
“此处荒野，我怎不知藏了这么一处好地方！”少年的步履快快，五指聚力，一手把旋了掌心刀。
作势如是挑衅，衣袍与人愈近。一弯斜刃照着光，明晃晃透下两双眼。
师者温目为仁，仙者似笑非笑。
“人间如何不能有仙？”李清明敛了袖袍，点明话字，半悬的伞也从火光举高。
可惜有人比他快，逆风还近在耳畔。余光见是染血衣，手中出斩的剑素银，如眼里迸飞的冷霜。
“人间荒唐，人也愚钝。”
吕布谷牵力轻盈，剑挽衡木，抵过伞下的杀意。
这一番举动毫无征兆，洛方却没有丝毫惊诧。几步之快，挑动那道锋芒破开齿，咻一声划裂了丝茧。
缠着青藤的伞到底慢了半步。
“何必动怒？不过为一些凡胎解脱……”抚过新开的白花，李清明挑过青木柄，顺势又退后了几步。
狭地只有微光，那双温目倒映了斑驳影，还有钉住的人。
“人如仙。”
“仙亦为人！”
而洛方并未回避，心知他也有谋，棋盘上甚至挑出每一人的弱点或情，如同茧里蚕食的肉骨。
此人在说，生与死无法破。
假使今日仙人去，而洛方留荡野林。不论真假，迟早会葬命在李清明与飞兽之间。
可是一旦仙人不寻旧物，那柄剑于李清明是屠夫刀，于江湖亦是隐患。
“你我皆凡世俗人，称是人者。”夺怒的眼被火焰照透，洛方呼出一口浊气，从光里看到了那双善目。
青衣垂条柳，如笑还存着温和。
里头没有一点错处。
少年冷化了眼里的戾气，飞袖随手而动，落刀结束茧里吊着的一口气，“若真是轮回道……你只会脏了轮回的路。”
罪孽诞自人者，生杀不叫他动一点菩萨心。只是人间的苦难无辜，刀圣尚且教诲，不以万物同葬悲。
而李清明的善是真，心如菩提佛。善却也做恶，秉意成一句话。
“我为天下善。”
“纵然你有心，天下没有这么晦气的轮回道。”洛方无意与人争论是非，目光寻回了木桩的白花，只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必定的去处。”
经由两人冷眼对待，李清明笑意不变。挽袖摸过伞木骨，瞧着又一朵白花从上盛开，藤条却干枯如竭。
“子时三刻已到……”他摘下那片颓叶，仔细描摹成象的纹路。那双眼越过光，恰与吕布谷的视线相往。
“此卦难遇，遇则绝无逢生。”
正似话音一落，脱掌的枯叶搭着，偏过每一人靴边。
吕布谷低头看了一眼，尚未多言。而洛方却忽然踏起轻步，露出浅笑：“此卦难遇，必是大吉。”
方才出刀之快，如今他亦是利落。任由影子覆没了片叶，窸窣微声之后，只留一地细碎。
“但愿此去之后，你也如此说……”李清含眉一笑，眼里深深，依旧独是少年一人影。
“请。”
蔽影的青衣消散，那只手也垂下，打翻红烛散了一地烫灼。星点亮入眼里，火舌钻入土壤，空留拂面的风。
那是穿堂风。
可是此前绝地，哪来的路？
四处摸索再无一人，洛方心中生疑。生怕坐以待毙更生变故，他扶住靠边，抓瞎从黑暗探出第一步。
脚下的土地松软，而前方并未碰壁，簌簌的凉意还透过衣下。
“四通八达……能走路？”
洛方并未松下心绪，深知事出如常必有妖。反是肃着眉首，耳边听风，继续探下靴底。
嗒。
几乎每一步都能踩到石砺，他走得颠簸，也察觉风愈发大了。
直到后面如履平地时，掌心的触壁也冰冷起来。随着土地拨高，尽头从狭地豁然开朗，围出四四方方的墙。
必是经了岁月苦，落漆掉得七碎八缺。砌石却沉磐不移，蜷着颓败像一座牢，又似葬骨匣。
它困着有一人，锁链束缚非是罪人，非是凡夫俗子，而是一位仙人。
吕布谷。
绽露的雪骨坚韧，洛方默念这个名字，眨下眼，指尖死命抓住衣襟，妄图遮盖心口的悸动。
“轮回……呵，原是如此！”正如他知李清明，后者亦是清楚知道，过去于每个人的意义。
善或恶一直无妨。
假如一切从头开始、从祸种而起呢？
洛方挽着笑，眼里是一片刺骨的冷，尽头还淌着光。如回忆写满了篇张，白纸浸入这池深水，历历刻写了天灾的种子。
“吕布谷。”他轻轻念着一行红字，视线看破黑暗，却无法揭开那双闭目。
杀？
不杀？
深衣下的身躯幼小，洛方踩下光，全力都凝在刀与掌之间。
呼啸掀起了更大的风，乱发下，他的目光徘徊之久。像聚了山上的雾，朦胧映着仙人的影。
“你找到它了？”
“我找到他了。”
“不知道，想做就做了。”
“北地不出荒谬骨，不谈懦弱人……我想也是。”
颠倒的影覆成白，愈多的声音化寂然。那把刀从掌心颤动，越高举在了头顶。
咣——噹——
薄寒的刀砍在了铁链上，洛方没有用力，震力却撼动了吕布谷的心，也令他睁开一双淡漠眼。
“谁？”仙人的声音冷冷，匀气平缓。不带一丝倦意，又何来的歇息。
“吕布谷……”洛方笑弯了眼，脱力折下腰，亦是顺着无剑凑近了身。
“我叫三春，我来救你。”
轻言细语也罢，四目相对之间，一朵白花曳着身，照落两人的心里。
淡淡的香不散，是之前小孩从木桩摘下。此时他择下了乱叶，捧在仙人眼前，并落在肩头的伤骨。
可惜它没有化朽的能力，就此枕在衣上。
“人者愚钝，妄想长生不死……”吕布谷一动不动，眼里冷漠不减，连只影也未透照。
“你不杀我？”
“为何是你？我要杀、你也要杀，我们当杀了外面的人。”洛方抬起厉目，狠意依旧不为仙人，而是半敞的门。
它遮拦了真相，如李清明的善，藏着深处的祸种。
可惜他未听之记之，只信仙人无辜，也知前因才有后果。虽是仇恨满心，仍不忘欠了山岳门几条命。
若是为图一时痛快、前功尽弃，只怕这路上嘈杂，怕会惊扰了师父的安宁。
“任何事，都要有命才能做。”
洛方轻轻念出那句话，偏头见仙人不为所动容，只道来日方长：“今日不便多说……我若找到生路，必来救你。”
兀自又多了几句，他敏锐听到了不齐的步调。心知快来不及，立刻起身走向了门口。
一步，两步。
莫名的，最后小孩突然回过了头。
如匣的墙苍白，月色照入风中，背着拦窗泄了光。从中懒搭一枝枯藤，仙人还留在那影下。
他始终睁一双眼，说：“洛方，记住你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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