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阴风

176.

滴滴,答答。

此是雨天闷着血水池,也是桌上酒盅的击声。

弓影交错下,那两只手若即若离,半掌各一杯红艳艳的汤水。他们一人挥洒血酒,一人闭目观日——

所在长廊之外,天上再无月,可是太阳也无光。

莫说伞下的金珠晃足了影,没有普照,半分都不如烛火来得通亮。它不止燃着夜,现今下朗朗乾坤,它还得燃着人。

随火舌一跃,那层斑驳爬上共桌的衣缕,悄悄听一身山青的人念叨:“青客抬灵车都不比你们快……”

嘲讽混入了浑酒,再是滚下喉,沉闷无声如病中鸟的眼。似笑非笑,最后噙出一道目光。

“既要登拜门主,小统领怎不与我换名?”

话说如此,他并非先看紫衣袍。使着一双眼描摹,打量了随后的四人,指尖也摸过脸上的面具。

“死的,还有活的……哈!”

当初的杂色褪尽,那只蝶放出金翅,定格在转头一刻,“少小就知道拔苗了——他们比你都强,李子规养了多少死人,怎会派一个不成气候的。”

念来独一句话,话里裹挟了无数暗箭。

开弓者骑虎下威,一箭破开了青客的动向,一箭掀翻了人者的伪装,还有一箭化作袖里的长指一点。

滴嗒。

它悬在风上,搭在眉眼山,抵在了那杯敬酒之前。

“我唤杨泽野。”烛火被吹乱,闭合的双目一动不动,半身如磐不偏不倚,只有礼数以下遵着上。

“早闻杜鹃之名,病而不死——”

勾足了余尾四个字,杜宇嗅着酒一笑,指尖扳过骨节,放任自己听着话里话,“然后呢?”

“你从生荒寒地,信仙奉神……为了一身毒骨头,却是善恶无道,弃之老弱生死。”

那只手翻过酒,衔回波荡的水,潺潺酿着声:“卧底十年也罢,雨楼门呈凶之快……不过入城,就与你合灭了善信堂。”

似乎听到讨厌的东西,青年皱了眉,但也不置可否一笑。

“虽不知你从何得来的情报,善恶本是人者……我们做杀,只要门主摇头,他们就该死。”

举杯摇得哗啦响,波澜之下,照不起争对的两人,只照着面具的蝶扑朔,少年也是亦真亦假地叹:“真狠啊。”

“性子不错,李子规果然不养善茬。”

杜宇盯着那双闭目,狭眸审视下,有意把臂转回了杯盏,“这名儿也是好……泽野二字得来妙哉,可是取山水野心?”

字字道来坦荡,但他方才一动,当即就见半悬的杯又追下。

嗒!

碰玉击过的空盏,似立山的身摇,少年再次撞响了那杯玉骨,沉眉随话轻了一寸:“不对……是月下有方酌,照影自草荷。”

他念得也轻,择字细软,像悄悄说与谁。可是眉宇的狠不散,搁置身侧的红缨长矛更是露了刃。

如何看也不是什么软草根。

“有方酌……”杜宇掀了掀眼皮,笑不是笑,若有所思盯着那柄刃,忽而轻哼一声。

“善!”

寒芒齐下,两杯酒同时撞了最后一回,又各自淌在唇齿之间。

对面的少年低身,只闻不发声,好似不为这般的近乎说动,直到醉味下又追了一言:“山岳门。”

那不过三个字,杨泽野却从静到动,面具掠起了一点烛火,抬着了合目的探究。

“雨楼门的耳目不少。”

“紧张什么?大人还与我说,山上来的,散了总归会聚一起。”有意扳回一局,杜宇缓和了冷色,饮着酒一边侃侃谈:“你说巧不巧,大家都从山上来!”

他咽下烫刀子,烈酒扎着肚,两眼却清清明明。

“莫说那位寻山林……听闻小统领与四兄弟同进同出,怎就回来你一人?”耐人寻味的笑低出,只等桌上一双眼睁开,这才踢出重头戏。

“他们呢?”

分明跟前还站了熟悉的四个字,青年却一眼不看,双目只观着四具人身……还探着四张面具之后。

看来是不装了,直接套别人的底牌。

杨泽野半眯着眼,指节敲打桌,将滑下漆光的长矛搁在其上。

咚!

“杜鹃。”沉寂不再,少年也终于不再忍着试探。睁亮两只乌珠子,如长矛挑破了这一场戏后。

“你既是拜仙,合该知道有谁都种着心蛊——”

他半点废话不拖,也不愿虚与委蛇,使着锋芒掀翻了红木桌,从金珠伞的包围下站了起来。

“沈府的灯灭了,里头也没一个活人……那东西呢?”两双眼还在看彼此,一人饮酒,一人还在观日。

如今日头正红,像血里的蛊种,也像杯里的汤水,照着伞下的每一人——

能人异士各有脾性,莫说五洲的首家,连他们护短都是之最。所以能请雨楼门出山,也自然得是雨楼门中人。

这只瘟鸟淋了雨,装模作样歇在善信堂。遇到武林盟大乱,怎又不会浑水摸鱼、什么都不拿?

杨泽野自是不信。

这半生躺在人血棺材,他比多少死人都眼尖,何况事出了一地的破绽,端倪早被人大大方方端上了桌。

少年抵开了一面伞,目光化是长矛,直刺在山青衣身上。

“我们没拿。”

“即是如此,那你找到什么了吗?”探究的目光太过明白,杜宇吞下酒,眯眼与对桌望了彻底。

“沈丘晏、李青客……还是昨日问?”

他偏倚在雕花木上,袖角一落,五指分明摊开了掌,表意可谓是痛快又大方。

偏偏他也确是没有。

且不提此物有哪般模样,出自仙器,一半生灵、一半也不落俗,怎会连日光都比不过?

“真不在你这里。”虽是咬着疑虑,杨泽野的神色微变,已经是一半信服,脱口问出后话。

“那它会去哪儿……”

“你不是知道?”杜宇不答反笑,低头摆弄了一杯酒味,含着双眼也是似笑非笑,“路过沈府的都有谁……你我也罢,不早被人抢先手了?”

沉默并非无言以对,采晴目折下寒芒,一点点凝在有方酌之上。

“那日还来了贼……”少年人压着眉,手里挑过了长矛,红缨扫着影,那柄刃就在他们脚边。

“走尸客。”

“当日只来了一只鸟。”话是否决了,杜宇却没有完全放下怀疑。

无中生有,人总会从所见所闻去揣测,他更不例外。可是前车听了一耳朵话,走尸客的来意并不在南崖,于此也就一半信了。

毕竟……

“不论是谁,一旦燃了那盏灯,天总会亮的。”青年想得通透,将杯里的浑酒都喝了干净,倒着一盅到底,又抬手举高它。

“何况你我都该得了吩咐——”

“它不能有事。”杨泽野挑了眉梢,没有反驳。

他与人先以杀招问候,此时难得心平气和,斟酒相击都如两道影一般合,“它不能有事。”

若问为谁,自当是玉腰奴。

这一夜来得太快,哪里只是他人知晓,裹在白羽下的少女也知道,“天象将变……不论祸因或救赎,玉腰奴要活到最后。”

她怔怔抬了头,清澈的双目空无倒影。人间算罢了,里头只有善,还有满天的白茫茫。

只此一呼息,白花落在了额头上。

它轻柔也无害,像掌心托起的白烛——闭匣之前,年燕衣将其取了出来,并送出给执掌者的死侍。

东织与西纺。

直到靴步落地,那两只藏奴还是毫无意外。只一左一右躬着身,以遮目视人,也是交代道:“他不能有事。”

至于是谁,少女深记这人的名讳。

她沉寂着看蝴蝶飞走,如燕儿低在檐下,目光伴了长街的萧条,耳边却遥遥吹着唢呐的乐——

那是一支领棺木下葬的队伍。

起头是撒花童,一男一女青着脸、垫高脚。后面的棺材如鱼贯行,不远不近又跟着些喜乐之器。

咚!

覆骨的白鼓被锤响,后头有人眉头松,指着自己曾罪过的冤家,口中大笑:“一回镇魂债,不得好死!”

他抢了骨椎,又狠狠敲出了沉闷的咚咚声。

而这不止一人如此,烛火跳动,两人三人数不尽人,身边很快响起一片笑。

“二回钉死骨,不得好生!”

“三回……”

“三不为罪过,永不入轮回!”长幡掀风也没过了每一人的断膝,他们回头笑,看着来时的路铺满了白花。

而南崖之后,是南舟。

他们混不顾忌前人的惨重,从悲找喜,大方得体,非叫五洲都感知这一幸灾乐祸,露了久酿的野心。

“呵、吽、哆、嘻!”惊雷木打在棺上,压死冒头的黑钉,七颗又封九颗,寓意永无天日。

而这一路送葬,白的是喜事,红似棺木里裂肉吐出的一滩血。

死的谁?

从众的人道不出。

他们踩过淌水,鱼池泛起波纹,也是只知一味的争先恐后、去争去抢,递到嘴边的饵食。

齿关嚼得脆生生,兽头一动,斑斓的大翅扇起,将快散的雾又揽了回来。

咔嚓、咔嚓——

“人真该死。”年燕衣轻轻说,闭眼再睁开,满街的热闹不再,只有少女提着灯回了雾笼。

她知南崖从此覆没,也或大祸的天象,人心来不及惶惶,就被卷盖在了一场无声的丧礼之中。

这天下竟是都在白花的怀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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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江湖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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