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天要悲悯,就此降下罪孽去杀人。地要宽容,就此陈土覆没万人棺。
若要人死,无人敢说一字否。
他们承着因果,淡淡抹了那片血煞,又拆了怨恨去补仁义——善不是善,恶不是恶,如人者混杂在一缸浑水里。
无论浮水还是沉底,生却得死,死也得生,久久便成了,“同!生!共!死!”
击打的锣一震天地,敲着这四个字愈发沉重。如摧日照,压垮死人的腰骨,逼死活人的命路。
同生共死。
昨日之后是今日,南崖之后是南舟。
若同为南这一字一方土,生前它们互为牵制,如今因果已结,死后理应葬在一处。
不止天与地应允,那敲着的骨终究是渡了小舟河上。阴风卷着山林,还徘徊着不知疲倦的童声。
“南下门,子时哀,路路皆是人骨海——”仿佛诅咒一般吃人命数,它们唱到何处,白花便会散散跟在后面。
而飞兽也藏在雾里,花开破出一口牙,使得所到之处皆是森白。
以因果相辅,就此歌谣既成。
叮铃!
当空的日不落下,三天再赴三天,白衣的燕儿飞从这片雨地而过。
哪怕银铃早传了无数的令,她也不回头。好似斐书明以罪人,两眼无喜无悲,只让目光远远观着一处高楼。
子规、子规谷——
高山远林或为束缚,它陷在茫茫雾里,又从中屹立了半尺不倒。闻是鸟雀做主,里头却住了人或死人。
它们卧穴不空,死了便替人之名,活着也要鸠占鹊巢……不止病中鸟,李子规这一派也称杜鹃。
此命本该沦为恶种,奇的是这人不善欺诈,平日刁钻或恶也罢,心明朗朗一点不遮好坏——今日他要杀谁就杀了,留名也是坦荡。
坦荡?
载年都在争一条命,年燕衣穿着白衣,自知那颗心早被落在泥泞里,怎又识坦荡二字?
她的眼里只有善恶,恶极了,便化作巡山的子规人。他们邀动了兵刃,脸上戴着封白的面具,大字足叫任何人瞧见。
“太、休、明、令!”滑光的斐令尺一瞬拖在掌心,这只燕儿踩着步,那一刃光又折成咬合剪。
它通体还刻着铭文,小巧称手,此时不杀活人,专渡死人。
可是死人有罪,怎能安眠?
必得是不瞑目!这一份坦荡又抵不去一笔混账,何况杀孽为是无辜人云!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年燕衣声色之厉,先一步踢去风雾迷眼,手起刃落,剪子剥了人脸皮。
噗嗤——
一声尖利便是一人性命!
她非但学了走尸客的秘门,往日绣姑姑还在作主,皮做嫁衣也是善手。只照面近在寸地,滴血的两合刃衔齿,就已搅碎了不少丑恶脸。
“莫把唇点人血污,玉珠不透朽皮子……”
珍白的羽衣卷走了雾,剪子抵住刃器,这燕儿游走他人之间,只为说:“人真该死。”
她的手是快,从脸皮套着身躯扯了个干净。又盘缠那些皮囊为绸,沾着点血煞,一人纠葛又一人。
先前还有余十人,过眼都成了一滩红肉泥!
明态一转下势,太休明令四人俱是狰然,托住旁人的身肉骨,也从分散到背对彼此,“莫管她人,你我惊动大人都得死……先放烟弹!”
“若能活捉了走尸客,今日的罚都省了!”
他们对望一回眼,抢出黑雾冲上天,由轰然一阵爆裂声沉下风。又从掩护拿出红布,裹解了杀阴之物。
“天清清,地灵灵——”
相左的铜钱染着一笔朱砂,为首牵绕那条红绳,妄想故技重施,却不料身边的人闷出一口血。
“你!”
“昨日仇,该当今日算。”年燕衣冷笑一声,那把玲珑剪旋过手心,化作锋长的令尺。
且听叮铃声响起,两位童子也伺机动杀,从雾里围攻了边缘的几人。它们本性是恶,滥杀更以利爪毒骨,力道也大得出奇。
“叮铃!”
“叮铃铃!”
一随银铃催如怨怼,死人再死,掀起半山的哀声。待到飞鸟又重回时,原处只剩了四张面具。
“明、令、太……”年燕衣念字散过目光,前几人无所动静。偏偏此时独对了休字,预见一点若活的神色。
心虚也罢,死人如何还有恐惧?
她半眯着眼,试图窥探那面具后的模样。不少须臾,又牵动银铃,从血泊里遗白而出,“唐玉溪?”
意想不到的名,少女看见对方无动于衷,却不怀疑有假。尸客对自己的走尸都有印记,她也不例外。
手中掐诀尚有回响,便是活人命!
年燕衣眼睛一冷,追着人不放,“死目不争圆,浑不亮天光……你?”
“来了!来了!”
方才要说的话被打断,她见那人扶着同行,目光紧锁列阵的路,终于等来了一柄冲天矛,“杨统领!”
杨泽野。
隔了半地的白雾,年燕衣勉强看到一人少年英气,连面具的空白都显坦荡。
他必也是来势不善,破风刃闻声低下,经人瞩目的紫衣却不曾停留。一路踩着高枝,直取白衣燕所在。
“上回一别,姑娘怎还不惜命!”话说如此,来人并未手软,衣袍掠过空,搅着戾风就提向了门庭。
狠急又快,不比下一句话戳人心窝。
“不记事了?”
“当记一句生死有命,你这苦衷倒是苦得很!”那话如忆从前的狼狈,年燕衣两眼一冷,携着白衣翻身,避他那一重重杀意。
可惜风留面不轻,刮下几滴血珠,也让横眼的长矛挑过了一缕断发。
“如何?”
轻飘飘二字,杨泽野停在影下,将有方酌拦住了身后的四人,“方才不过半盏时候……过去也罢,你已不敌我。”
他道来实诚,眼里虽是深沉藏了话,却从目目相对时,就已明白交代与人。
跑!
半盏时候——
年燕衣闭了闭眼,呼息缓和,却将令尺收紧了力。
她当知局势是如此,哪怕只有拦在后的四张面具,那些缠阴之气拦住了斐书,也让人无法踏出多余一步。
故人已从炼狱出来,而她还差火候,如今连仇怨都要搁浅。
“好孩子,回来!”挣扎不过呼息,那双美目蔽下怒火,手里的摇铃震得死人七窍流血,唯有一身紫衣飞了过来。
叮铃!
两童子安然退回,少年也在执着尾随。
他半生藏在假面后,而今还是半真半假。一边同人善劝,下秒又使出了要命一击。
咣——噹——
两刃相撞于此间,寒光刺目,几道影子先后离了深雾处。
起跃一跳逆在风里,白衣燕若飞,接连几步踏空,轴着身险避了拦腰斩。而追声还催耳,何况杨泽野有心问她。
“身不负强,徒一人来杀他……你当真不悔?”
“不悔!”
方才一声道明心意,年燕衣闻见风声在笑,偏过头,果然又见横来一道影晃过两人之间。
那身黑衣轻盈,勾足缠住了踢靴,绊得后人刺出了矛——这时一阵风入掌,他不退不避,扫空退开了逼刃,一双手以炁聚上力道,轻易化解杀招。
如此来意汹汹,趁着杨泽野怔愣时,话也是不客气:“客人要归,主人家莫留。”
似是知会而非礼问,少年看到这人大大方方回过身。手才抬起,展出的剑亮着两只蝶,偏偏一个两个都眼熟。
山岳门。
杨泽野僵持一瞬,紧紧闭着眼转了身,竟是直接放弃了追杀,“做客还请知会……今日下山莫再回头!”
“不必相送。”
只待这声定下,死局已经逆转。黑衣袍似是又笑了,从雾里窜走,紧牵那只手不曾停下。
他的目光徘徊在前,分明意在两人脱身,可是年燕衣却摸过令尺,从沉默里开口:“你是谁?”
她目光幽幽,仿佛穿透了黑衣袍。
而对方毫不在意,拂掌拍开了拦枝,又从面具后闷出一声诡辩:“乾坤九掌出自沈家。”
“掌上十九取佛心,心中无信、不善掌却又学他人……你是谁?”
未想一眼就被看破,前人轻轻笑了,却是不再答,只执拗加快了步伐。本该折腰在山里,这一赶,很快又回到了山底。
吹着阴沉的风,年燕衣听到来时一池溪流声,一眼望在水面的倒影,脚下却从浮石上跳过去。
一人比一人慢。
她迟在疑虑,黑衣袍却不管不顾,迈一步回一身。递来手是温柔,胜过同亲挚友,像她的一位哥哥。
“三春哥。”年燕衣少有念得小声,偏偏此山静,唤名总会落在人耳边。
“阿兄……”
年燕衣不再猜忌,笃定比之雨夜的劫生。这一唤,眉目的愁怨散得干净,独是额心的旧伤凝成了一粒朱砂。
它干涸了血,却止不住每笔账的仇恨。
洛方垂睫遮了心绪,摸了摸这点豆红,指尖亮着光,半是轻声应着话,“你来找李子规?”
相望的目光都是淡漠,年燕衣只从上面看到了自己,连靠背的天地都化一片虚无。
虚无?
人凡七情六欲,怎能一点恨也无?
一眼如炬燃着火,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抓住那只手,颤着声再喊:“哥哥!”
好似先前的冷静瓦解,她握紧了掌中的臂腕。哪怕两个人被抓得疼,也一定要将筹码推出去,急迫想要反驳。
“你且听我多说、听我说吧……我早有打听李子规的弱处,他……”
“够了。”
短短一声压着一座山,哪怕羽燕苍白无力,洛方也无动于衷。
年燕衣知他并非有意,这一路崎岖早不是什么凡者相攀。天地无情,或许早收走了她们的心,也或许磨灭了最初……
若是执意到底,付出一定比如今还要惨烈。
如她意环山而上,奈何途中遇到一位故人——黑衣白面具,长尾的金蝶临肩,少年轻轻唤名:“阿书,别去。”
别去如何?
去复仇杀人、去险中求生、还是去求死?
早已经编排了一路沉默,年燕衣再探望这位故人。眸光闪动,临摹着少年的一双眼,哪怕掌下的心不再滚热。
“不提也罢……哥哥,你如何在此?”她擦去那滴泪,好似抹掉了不甘,轻轻揉着臂腕的抓痕。
方才影下的压迫减退,洛方的眼里低着冷,一字一句却裹着温意,“我来接你。”
他勾了勾指,一步两步,重新牵着自己的妹妹踩过水石。
那背身好似一年去年再去年,两个小孩跳在梁上,比架的剑不分伯仲,又在折伤时相互扶持。
“我们要去哪?”年燕衣放松了姿态,并未反抗。此身虽无血亲相系,她却始终信这一人。
因为洛方也始终如一。
两只手牵在一块,同心契为引,清算了淤在四肢五脉的尸毒,独是留下一笔笔恩怨情仇。
少年抬手为她戴上面具,声音轻轻:“去你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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