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天地虽大,归故之地该是少之又少。
从前忙在瓮里活着,年燕衣无瑕去想这一般事。而今忽然飞停下,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处落脚了。
云阙的玲珑楼?
李子规善养死人,传闻干系与走尸客,两者可谓亲同一家传承。
大结仇怨在前,她身负秘门已是不痛快,又何况那狭楼住了一堆是与非、拎不清。
东祝府?
前有执掌者在疑,谋盘之下,日后也注定覆灭此地。后是各路的首家,心怀鬼胎,去一日只怕都会被扒干净、放血吃肉。
如此牵扯半生的地方都不为家,今日颠沛时……她该去哪儿?
年燕衣心思微动,犹豫再三,将目光放在洛方身上。一步跟随他人一跑,感受着方寸的瞬息变化。
南舟就要封山了。
铺天的烟火绽裂在天上,风来得急,却不同来时的凶险,原路返回总是寂然。
它牵走了轰响声,蔓延四处,林间或有鸟兽一瞬飞过。剩下的留白之长,年燕衣看着虚影铺过色,斑斓浴光,足叫她想起从前的许多事。
念起李衫鹤是白的,忆到洛方是红色。血泊里缠线的黑是这世道,还有他们彼此隐瞒之事。
执掌者的余威也好,尝百草也罢,那尸毒怎么轻易解了?
又或是此行太巧,洛方去的崖下红门后,怎么转来了小舟上?
心中的一个又一个疑如秋深,年燕衣从后打量,只见得黑袍无声。比零落的白羽还轻盈,好似世外立的一座坟。
盖棺藏了他人的真面目,也将她的阿兄变得面目全非。
或少年就剩一座坟。
如他的性子转冷,一双眼冷漠,连带着握手的指尖都泛凉。
如他的功力忽然深厚,未曾回头,却知道绣靴渗出了血——没日没夜的南下总归伤损,于是少年还牵过手,低肩将羽衣都背在身上。
下盘的托力稳稳当当,年燕衣就俯在高处,摸着掌下冰冷的黑袍。衣上浑体一色,又散出丝缕的血腥味。
是怎么熄灭了那颗心火的?
她不多问,也或不敢问。只趴伏在那山背上,难过想着:这座坟已经不能出世了。
那滴泪被擦拭,少女不再埋住头,而是将目光审在幽邃的山林。似乎为安抚燕儿,四周也是静悄悄。
鸟雀从枝上探头,各有其心,为首的鹰眼更是直击两人。
“哥哥?”
再三探不出敌恶,年燕衣不知何意,却能察觉掌下的身躯微顿,洛方似乎也在看那只灰鹰。
他从光下睁着眼,碎金就此一点一滴斑驳坠下,片刻也没有暖进那双深目。
“真高真远。”
“它们吗?”难得一声闲话,年燕衣却只听到叹里遗憾,还不知这四个字是褒是贬。
她见惯了北地的洛方,那会儿不缺狼兽,何况少年自小就披着野心,今日之日倒有些反常。
“从前你总说天之大,鸟不知珍足,也不知倦……你想好好做自己。”既然读不透,年燕衣只能抓紧了指尖,试图握住那一缕亮。
可惜它或灰鹰都从枝头飞跃,听着细微风起,这位走尸客才似有所感,抬头看向追尾的光。
“现在呢,它如何?”她问。
这般寻常的话不带紧迫,洛方沉默不久,将少女托在背上,轻轻道:“他飞起来了。”
脚下的步履也是轻,踩过无痕,像散在风里的话。
幸的是年燕衣听见了。
回到山上之后,她曾想了千千万万的可能。如是阿兄有所发觉,或会与她离开仇怨、背道江湖,也或一日负一日的奔逃。
而脱离了恨,他们会自由。
自由——
不可说也不可多得,年轻的走尸客缓出呼息,目光争起坚毅,随后又被一瞬的高影而散慢。
先前时间紧在弦上,她还未仔细看过目标地。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两人早已从地高陷进黑暗。拐着弯绕着路,狭地也罢,还须从林荫下钻过一条半长的拱石道。
这地方是破破烂烂,而阿兄面不改色,甚是轻车熟路走上前,握拳敲上了那一面木门。
咚咚咚。
无数的推算与谋,都停在了敲门这一刹那。
年燕衣浑身一僵,听着三节声从轻缓重,只稍须臾,门后也同是裹挟了暗语的三节音,“鸟没来。”
什么鸟?
身在子规谷里,自然类与其同。
年燕衣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过眼里深意,直勾勾盯着开门的少年。
“你与山岳门合手了。”
“是也不是。”洛方牵着羽衣跨过门槛,临空时,落脚又踩过几回,方才从黑暗的注视下站定。
后者不明所以,忽然又听到他说:“一踩高人头,二踩李姓人,三踩坟上丈。”
洛方念得不快不慢,足够让身边人听清。一字也就罢了,整句脱出口时,少女呼出积郁的浊气,忽然放松下来。
顽劣于人,这还是她的阿兄。
那条绷线不再缠身,年燕衣闷出笑,收起摇缀的银铃,目光也探入黑暗……或是烛光下。
若说外头的小屋潦草,里面每一步都被困在狭隘当中。两面都已封窗,一桌靠着一户床,全赖上那一豆烛火来放明。
何况还挤着好几个半大的少年郎——随便拎谁都是面熟人。
“沈莫还?”
似乎没想到真是山岳门,年燕衣一怔一愣,手中捏着指尖,收退了半截染血的裙摆,一步步踩得轻轻。
白羽站在烛火下,足够让屋里的人都看清面貌。
从开门就不止前者在打量,他们认出了尸客。原本不辨的审视散去,转而各顾各,除了桌边的傻小子。
“姑娘?”方才的唤声如久远,这回白羽走近了,缝补衣衫的少年才终于醒神,脸颊发烫。
“先前走散可还好?你与洛……小师弟来此,也是有难?”
他还在支支吾吾,年燕衣已经捉到了前因。
难?
能生劫者,才能称是难。
有难不平,便会命陷生死。
白羽荡平了心间事,如这位尸客忽然安静。她尚未回应问话,而是挑着一根针,也坐在烛下。
“你这线尾收的紧,衣裳本来不破不烂,可别白忙活……”稀疏平常的话下,年燕衣已经缝好几处破损,一边换过旁人手里的外衫。
一手穿线一物,一眼斟酌一语。
他二人都是聪明,话里有话更能捉见本意。
“姑娘说的对,线团太软,针却刚而不柔……”沈莫还点头又摇头,末了觉得不够,还颇为郑重道:“有针走线,不慌不乱才是好。”
分明摆弄手里的衣物,他们相视着,目光晃着火色,皆又不时追向另一人。
那些叹息都在怒自己不争。
黑袍裹住了他人身,却不遮洛方剩下的善。
白花开道是为李清明,抢在此人之前,他违背了承诺,也将走尸客、甚至于山岳门最后的几人藏住。
“今日如何?”如这一路颠簸都踏平,少年问话也是熟稔,从衣里带出一吊纸包的药,顺手就给了最前一人。
“昨日咳血是为淤毒……大师兄已有好转,今日方能下地了。”
赵幺奴忙在火灶边,蒲扇收着火烟,起身收柴时,一手就勾住了那包药,“铜钱草还是太少……不过勉强能止住血。”
他捡起还算完整的白碗,翻着药材渣,从帐子掀开又一人,递过了冒热气的药水。
“大师兄。”
不必多缀什么话,两只小手已经接过了碗。
在周围的目光下,小孩露出半个头,声音都低弱不少,“劳你们操心……都是我拖累,否则大家早该出山了。”
179.
李青崖所说不假。
从他这一生诞自人间起,亲他者、怜他者、也或悲他这一生,都是落不到好下场。
如李奉山为师,三钱一卦,经久未变的生象变作了死……哪怕对方竭尽最后的人性,扶起山岳门每一人。
这位师者本不该乱入不平世,却是否决书、入了世,终究永眠在异乡。
“志儿。”
哪怕弥留之际,老者眼里还是关切,好似从未离开故土,盼着日月在说:“山岳门有望……吾志有望。”
年少得志,少年为志,夙愿立志。
李青崖只听这一句,颤着眼,空空的双手忽而沉重,于此真切托住了罪。
它本可以是轻飘飘一朵白花,散落花瓣,零落与泥土。可是今日它已成栽,树上葳蕤,那颗罪果熟透了。
此罪再难消。
它牵扯了李青崖的挂念,也成全了山岳门的因。
如明越年为弟,几钱几两,都是少年自远托而来的根骨之轻,握在手中沦为杀缪的剑、辩真的人目——
它名引月,为下仁义,为破痴妄,为了阴阳天的每位迷途者。
三天而已。
那只金蝶燃身飞起,金光凝如一灯火,从梦里寻真人。绕走了李青崖的全身经脉,以传毕生的功力。
正如它来时轻轻,烛光燃尽、此计得成时,也是轻轻道:“师兄。”
剑器铸回了人躯,月牙衣袍踩过一路白花,左手牵着昔日的师弟,右边还有两人窃窃相笑。
“大师兄!”
少年声是朗朗,左秋楚再不犹豫,也不再介怀那些血泪。低头垂了白花环,催那一缕风都推过小巧的钥匙。
“山环路险,南崖的罪无可恕……里头却是有失有得。”他坦之荡然,滴血染红白花,身骨不遮不藏。
趁李青崖一时失痛,瘦小子上前,抱着这位亦兄亦友的人,为对方擦干泪。
“四师弟……”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呀,大师兄。”他同是轻轻的,害怕让这座山崩塌,先拍抚了后背,将一串白花衔扣腰间。
“快快醒来吧,去南舟的无水之地……你想知道的都在那里。”
怀抱一轻,那些目光也不长存。
蝴蝶的乌珠眨动,看着底下的人渐远,托身越飞越高。它们扇着来时风,纷纷绕绕从白花路而去。
只留李青崖与一位人母。
“我儿……青崖。”微小的声不倦,他想起合枕那会儿,他的母亲也是安坐在榻边。
她者本就不是寻常人,几日夜里哼歌,目光都寻着天上的月亮。待到黑雾弥漫,也借机打开了窗。
却不是为害他。
母亲都有一副软心肠,就连诞自斗祸的她也不例外。
“这回忆真是苦涩,你与我一般,这辈子都不被祝愿……不过我算尽了天下的善恶,早不用什么伪人心。”不被书载的歌谣娓娓出,这位斗祸所唱都是世间,哪怕编字都为诅咒。
她不识字,都是李青崖一字一句教来,软软的声跟着念:“三千道,春不晚。”
“春不晚——”
斗祸低回了头,阴风卷起每一缕黑雾,托着人母消散在其中,而她还在轻轻说:“你为我儿……所以我要祝你。”
那只手重凝了血肉,任由冰凉的指尖一点,眉心滴下血,李青崖听见这阵声渐弱。
“青山不朽,那祝你永不落下,同这山岳不被抹去。”那团黑雾晃在月下,离开世间,最后回头如是母亲的无脸面。
“我儿。”
哪怕她自有谋算,这一刻的温情不能假,破开的双目都采着人情,将从小看在眼里的小孩紧盯,历历在心。
“莫要怕……”
“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青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