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心结

谢询脚步轻快地走到他旁边,把药碗端在他桌上,两手拢在袖子里,这才低头看他。

自上次塞北一别,他们有三个月没再见面,萧靖初明显瘦了一圈,下颌线更锋利、利落,眉目间像是被压着沉甸甸的霜雪,眼神暗淡得像墨锭,黑沉沉的要把所有光都吸进去。

他本来杀气腾腾、一身戾气,但兴许是生病,加之伤心的缘故,平日里飞扬的眉毛往下压,一点脆弱感正好把杀气压住。

谢询只觉得怒意和尴尬败下阵来,反而是心疼占了上风,便也语气淡淡地同他说:“把药喝了,休息一会儿吧。”

萧靖初眼神闪躲了一下,鼻腔里“嗯”了一声,好像一时忘了要怎么用自己的手,手足无措地端起药碗,给自己灌了进去。

他药是喝了,人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他重新拿起案上的竹简,声音又低沉又沙哑:“我很忙,忙完再休息……”

谢询一手缓缓按在他的竹简上,忽然一扬袖子,干脆利落地把竹简扫在地上,他一言不发,脸色却沉得比外面的雪还冷。

萧靖初看着给他扫空的桌案,眨了下厚重的眼皮,无奈地叹气道:“……好,我现在睡。”

谢询看上去稍稍满意了,吹灭了桌上那盏油灯,端起空了的药碗就走,临走时还把油灯也顺走了。

萧靖初:“……”

他本来睡得很不好,但这一夜却难能可贵地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所有纷纷扰扰似抛在脑后,千斤重的担子被他卸下来、暂时放在地上,他好像把心放在了最安稳的地方,于是毫无负担地沦陷在睡意里面。

等萧靖初模模糊糊转醒时,涣散的目光投向窗外,外边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打更的声音飘入窗内,他掐了掐眉心,算了下时间,他居然从昨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戌时。

萧靖初这才下了床,随手披了件衣服,衬着外面一点点雪光,他看到桌上有一碗药汤,摸上去还有余温,闻起来味道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他喝了一口,一点都不苦,还有一丝甘甜。

他心情复杂地盯着那黄汤,不用说他也知道这是谁熬的。

只有谢询才会考虑药苦不苦。

萧靖初喝完药,正想出门去叫人要一盏油灯,谁知一推门,所有的惺忪睡意刹那间逃之夭夭了,整个人浑身一个机灵。

外面又下起了小雪,门口三行台阶上铺了一层眼皮薄的寒霜,谢询就坐在台阶上,背对着他,手里握了一副竹简,天水青的大氅随意披在身上。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氅上的细毛都挂了一点碎冰。在清凉的月色和飞扬的雪花下,他整个人像是染了一层白色的光晕。

萧靖初下意识地想把门给砸回去。

“萧靖初。”谢询已经转头看过来,蹙眉唤了一声。

萧靖初停在原地,知道自己要是再躲,那就太他妈不是东西了。

他脚步沉重地踏出门槛,挪了过去。

谢询挥起袖子扫了扫右边的雪,挥着竹简点了一点,示意他坐下来。

萧靖初想了一下,没有直接和他并肩坐下,在他扫干净雪的地方,对着他跪坐下来,垂下眸:“老师。”

谢询看了一他会儿,冷笑道:“我会吃人啊?”

萧靖初腹诽道:还不如会吃人的妖怪呢,顶多被一口吞了,恩怨两清。

见他不答话,谢询气道:“做人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亏你还是定安军统帅,遇到点事就跑。”

萧靖初叹了口气:“首先这不是点小事,而且是你让我滚远点的。”

谢询咬了一下后牙槽,他想起来,他确实气急败坏的时候叫苏定“让他滚远点”。

就算他在气头上口是心非,也不能怪苏定猜不懂他的心思吧?

谢询皱眉:“哦,你有这么听话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你跟温棠宁说你想离开,我只是顺你心意。”萧靖初接道。

谢询:“你是想顺我心意,还是自己想逃,你心里没数吗?”

“但我逃,也是因为你不想见我。”萧靖初飞快地说,“那次在绥平城,你不也一样不想看到我。”

谢询火气冲得头都开始疼了:“我要是不想见你,我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萧靖初:“如果没有云谷关的这些事,你还会主动来吗?”

“就算我不来,又怎么样?又不是我把你……我凭什么要上赶着找你。”谢询要给他气死了,“你还委屈上了?”

“没有。”萧靖初重新低下头,“对不起。”

谢询实在受不了了,站起身要走:“算了,我没什么要说的了,今晚要么你滚,要么我走……”

萧靖初急忙拉住他,把他拉着坐回了:“等等!是我说错了,我确实在逃避,因为我真的没想清楚该怎么对你……”

谢询回头看他。

两人顿时陷入了沉默,目光倏然撞在一起,像火石碰撞擦出了一点火光。

“你知道你哪里有毛病吗?你自己都没想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你还能这么冲动,你还敢对我……”谢询质问道,后面几个字忽然就滑回喉咙里去了,因为让他倏然想起那个非常不堪的晚上。

谢询目光下移,看着萧靖初微微动的喉结,再往下看——萧靖初本来刚刚起床,只穿了一件里衣,领口稍敞开,锁骨下方划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刀疤。

所有的记忆蜂拥而至,像燃油一样被一把火点燃,要把他的理智给烧光了。

萧靖初也挪开了目光,专注低头盯着膝盖下的一点雪,苦涩地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很冲动,不负责任……”

谢询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没留意用的是右手,因为使的劲太大,手肘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整个右手掌都火辣辣的发麻。

萧靖初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了一点。

但他先注意到了那点渗出来的血:“你的手怎么了?”

谢询背过手去,恶狠狠瞪着他。

萧靖初重新坐回去,他大概明白谢询的意思了:你还没资格来关心我。

他复又低下头:“要不你打死我得了。”

“要不是不可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谢询把手伸进旁边的雪里,靠着冰凉缓解手心上的麻和痛。

“打死我也还是一样的。”萧靖初说,好像两人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他有些话自然而然地就敢说出口了,“顶多是人没了,我以后也不能再缠着你。但感情就是感情,你也骗不来自己,我要是对你好,你还能相信,我纯粹是因为你是我的老师吗?”

他见谢询扬起手,以为他又要来一个耳刮子,纹丝不动地跪坐在那里,只是下意识地闭了眼。

谁知谢询握了一捧雪,敷在他右脸上,动作很轻地给他擦了擦红肿的地方。

萧靖初所有话都堵在嗓子眼里,眼睛马上就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算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谢询一边擦一边说。

等那捧雪融化的时候,这动作就像是谢询用指尖,亲昵地摸着他的脸。

“别这样。”萧靖初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你要是对我太好,我怕我会有误解。”

谢询:“……”

他侧过身子,觉着到了这个程度,有些话是应该挑明白一些。

谢询问:“我问你,是非我不可吗?”

萧靖初没意料到谢询这么直白,但还是很笃定地点点头。

谢询重重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一下穹宇飞下来的雪花,良久才苦口婆心地道:“我曾经是你老师,你父亲虽然不是我杀的,但我有很大责任……”

“我不觉得。”萧靖初闷闷地打断他。

谢询不想和他争论这个话题,继续道:“我是李家的弃子,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把那些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悄无声息地死在塞北。你知不知道,定安侯和我走的太近,会有什么后果?”

萧靖初抬头看着他:“我知道。”

他这幅表情,分明是“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谢询定定地看着他:“如果你换了一个人,根本不会有这么多麻烦。除了我谁都可以,等塞北的事结束了,我会尽我努力,保你过你想要的生活……”

“老师。”萧靖初打断他,“你要求我什么都可以,但想我娶妻生子、儿孙满堂,那就打消这个念头吧,我最多孤独终老,等到了黄泉路上我会给我爹解释的,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他。”

谢询真的要给他气死了。

太荒唐了,他居然和他徒弟一本正经地讨论两个人的婚姻大事。

萧靖初:“如果你接受不来,我绝对不会勉强你……”

谢询下意识就想说:“我……”

他顿住了。

他其实想说,他并不会接受不来,许多人眼里不可逾越的人伦枷锁,对他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团棉花,乱世飘渺、人命草芥,远远有比伦理纲常更重要的东西。

他跨不过的坎,是萧靖初作为定安侯的身份,他会让萧靖初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和他在一起意味着谢询和萧家仇怨消解、当年的事大白天下,李家人会允许一个手握重兵、但知道皇家和他有杀父之仇的人、安然无恙吗?

如果是这样,他该怎么去面对萧靖初死去的父亲?

萧靖初可以不顾后果,但他不行,他必须更成熟。

“算了。”谢询不知道今晚第几次叹气了。

萧靖初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叫算了?”

谢询站起身来,拍拍身上飘落的碎雪,用脚尖轻轻踢了他一脚:“起来。”

萧靖初仍然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询垂眸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不是问过你吗,我们能不能像从前一样。”萧靖初慢慢掐紧了拳头,小声说,“如果你真的接受不了,那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可不可以?如果你觉得我伤害了你,我可以补偿你,我慢慢来。”

谢询沉默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萧靖初这才站起来,他似乎腿跪得有些麻了,脚步有些虚浮,他还是往前走了一小步,紧紧抱住了谢询。

鼻子在他颈边蹭了一下,他呢喃道:“这样也好。”

还没等谢询说话,他又飞快地松开了他,重新规矩地站好,再没什么逾矩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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