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谷关内外，千里雪飘。
一只信鸽自南面飞来，越过负雪苍山，扑棱一下翅膀，飞入残雪斑驳的院子，停在谢询肩上。
他披了一件墨绿色云纹鹤氅，氅上沾了点信鸽带来的碎雪，他用指尖抚了抚，回过身冲着亭子里的两人一哂：
“长安有回音了，我联络了几个老臣，他们都同意奏请陛下，给战死的定安军旧部举行国葬。就等我选好时机，告知他们一声便可，不过这事我还要和靖初商量一下。”
亭中，崔戚风和温棠宁一立一坐。崔戚风穿了一件靛蓝长袍，白色大麾懒洋洋地挂在身上，温棠宁倒是很精致，桃红披风系着雪白狐狸毛的风帽，又娇俏又贵气。
三人站在白皑皑的雪中亭台里，一撇青、蓝、红，比名画家笔下的雪景图，还要鲜活生动、美不胜收。
崔戚风没好气道：“你那叫办妥了吗？你那叫没事找事，定安军的那些老将，要不要国葬关你什么事，你非要啥事都掺一脚，上头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又是你搓窜的，又要忌惮你几分。我骂都懒得骂你。”
温棠宁在桌台上剥花生子，头也没抬，只是附和道：“同意。”
谢询已经踏上台阶，走进亭子里：“管就管了呗，又不是第一次了，上书请命的都是我的心腹，我能瞒下来。当日我答应过的，就当年的事给老将们一个交代，可惜还没来得及，他们便战死沙场了，这么做也算我尽一点心意吧。”
“所以有些事，我觉得也不能怪陛下。”崔戚风摇摇头，“是个人都会怕你。”
温棠宁又点了点头：“同意。”
“你还有脸说我。”谢询踢了他一脚，“你自己呢？你不是跟我说，陛下给过你先调兵后上奏的权力吗？你胆子那么肥，擅离职守来到塞北，私调一万东北军，不要脑袋了？”
“那能一样吗，云谷关都火烧屁股了，再计较这个是要死人的。”崔戚风给他翻了个白眼，“我是说过啊，可他后来把这个调令收回去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和靖初啊。”
“这么重要的事情……”谢询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快要气疯了。
崔戚风一摊手，毫无所谓：“没事儿，你知道我这个人的，瞒得住就瞒，瞒不住，高低我们崔家还有一块免死金牌，顶多我被贬成庶人，我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棠宁，我到时候去你那里蹭饭行不行？”
温棠宁展颜一笑：“当然好呀，崔大哥。”
崔戚风被她这一笑，害得心神荡漾、神魂颠倒，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谢询突然神色严肃地朝他走过去。
崔戚风迅速弹起来，先离他几步远，指着他：“我告诉你谢询，你不能因为这事谢我！我说过，这是你徒弟欠我的人情，跟你没关系！你不能跟个老妈子一样，他的什么大事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就算你们关系好也不行！”
谢询：“……”
温棠宁迅速抓到了没那么重要的重点，夸张地捂住了嘴：“哇，师兄和定安侯和好啦？”
崔戚风抓抓头：“他们什么时候吵过？”
“我猜的呀，绥平城的事你亲自写信通知我，定安侯晚了半日又通知了我一次，说明你们俩那段时间根本没在一块。”温棠宁揶揄笑道，“以定安侯对你的情谊，要不是闹得很大，他怎么会舍得把你放那么远，还是那么危险的地方。”
崔戚风忙接道：“那可不，这崽子小时候就天天粘着他。”
“不一样，崔大哥。”温棠宁凑过去小声对他说，“现在就是不太一样，你不懂，情况变了。”
谢询：“……”
跟这两个人聊天太难受了。
“棠宁，你要不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事。渤海国内乱，突厥细作，你觉得瞒得住？”谢询正色道。
温棠宁颔首：“当然了，大齐皇帝要是知道渤海国内有突厥细作，肯定借这个由头派人入驻渤海，我刚送走了我哥哥，又来个人跟我争。我到时候想办什么都难。”
温棠宁又调侃道：“反正你们都有事瞒着，那就多算我一个呗，我跟你们共进退。”
“这不一样。”谢询又揉了揉太阳穴。
崔戚风冲他怒道：“你不要一副‘你们都这么不省心’的表情好不好，你自己也不让人省心啊！”
“师兄消消气。”温棠宁把那盘花生推过去，“来吃点花生子。”
崔戚风很不服：“那我呢，生气的是我吧？”
谢询背过身子叹气，他们三个，任意两个凑在一起，都是铁板一块、合作的非常愉快。但三人同时见面，就会变得乱七八糟非常聒噪。
崔戚风和温棠宁还在为了一盘花生吵闹不休，谢询又回过身，对棠宁道：“你真的不管温玄？那日我们没抓到孟明启，他本来中原话就很利落，应该是换上东北军或者定安军的装束，偷偷跑掉了。如果抓不到他，我们也无从得知温玄的下落。”
温棠宁指尖拈着花生在打转，笑意灿烂不减分毫：“他咎由自取，跟我什么关系？”
崔戚风又抓抓头：“温玄又怎么了？”
温棠宁和他咬着耳朵，快速地讲了一遍。
崔戚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件事告诉我们，男人就别跟男人走得太近了。”
这会连温棠宁都惊讶了，不理解崔戚风神奇的脑回路：“你这从哪得出来的结论？”
谢询两只手背过去，想到了什么，面色有点古怪。
温棠宁戳了戳他：“师兄别听崔大哥瞎说，我见了几个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在一块，也过得很好。”
崔戚风不明所以：“你跟他讲这个干什么？”
谢询：“……”他已经不想跟这两个人聊下去了。
他努力地想把话题往正确的方向引，但话题好像脱缰的野马，总是不受控制。
“温玄你真的不打算管了？”谢询再一次耐着性子问。
“当然啦。”温棠宁磕着花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旋即有笑道，“怎么，师兄嫌我无情无义？”
崔戚风：“你怎么会！棠宁人最好了……”
眼见又要滔滔不绝地夸，谢询先一步按住他：“你先别说话。”
“他毕竟是小郡王，如果孟明启把他作为人质，直接和大齐皇帝做交涉呢？”谢询问。
温棠宁脸色淡下来。她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一旦孟明启直接和大齐皇帝做交涉，大齐肯定会细究温玄是怎么被俘的，这样顺藤摸瓜往上查，那渤海国又突厥细作的事情，就肯定压不下来。
温棠宁想要的独权，也一样实现不了。
“行吧。”温棠宁慵懒地挑了挑花生壳，半真半假地惆怅道，“师兄倒是给我找了个不错的理由。”
如果以渤海国的名义，先一步同孟明启要人，这件事就能在内部悄无声息地解决掉，继续瞒天过海。温棠宁稍一细想，就明白这个道理。
……
从日出聊到日上三竿，谢询才跟他俩说了告辞，顶着满脑子嗡嗡乱叫的聒噪声，顺着细雪铺成的青石小路往回走。
后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谢询回过头，见温棠宁缓步跟上来。
她把白狐雪帽戴在头上，毛茸茸的，配上桃红的衣和红扑扑的脸，整个人像个狡黠的小狐狸。
“师兄，有个问题刚刚来不及问。”温棠宁道，“你是不是真的挺喜欢定安侯的？”
谢询几乎石化了一瞬，他知道温棠宁心思透亮，但偶尔也会被她搞得措手不及。
谢询无奈笑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啊，你看看，你都没直接否认。”温棠宁懊恼地摇摇头，“我当时在想，什么事儿会让你们闹得这么厉害。你本来就觉得对他有亏欠，如果只是小事，你肯定不会轻易离开他。”
“想来想去，我猜你应该是知道了他的心意。”温棠宁继续说，“既然你知道了他的心意，你还回来找他，师兄，你算不算接受了他的心意？”
谢询转过身子，他本来想直接否认，但话在嘴边，又说不出口，干脆就说：“我不知道。”
温棠宁一针见血地道：“你是不确定自己的心意，还是有些事情还没料理干净，有顾虑，觉得不是时候？”
谢询低头笑了一下，觉着还是不要和温棠宁耍这方面的心眼了。
他坦白地说：“说实话，棠宁，都有。”
温棠宁不无惆怅地说：“那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谢询无奈道：“这很重要吗？”
温棠宁：“自然是重要的！我对你也是真心的，从前缠着你是因为你没有心上人，但你要是有了，我就不能缠着你了。”
谢询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你老觉得我在玩，其实真的不是。”温棠宁道，“从前我在长安就提过亲，想着你能陪我回渤海国，一来，以你的才智，能帮我对付母亲和哥哥；二来，我也可以保护你，只要你是渤海国主的夫婿，起码我能保你不被清算。如此一来，对我们都有利，恰好我又喜欢你，何乐而不为？说我利用你也好，但确实是有真心的。”
“不过我这人呢，拿得起放得下，那我从此以后只当你是师兄了。”
她冲谢询敛衣一礼，转身走了，扬起的披风像展翅的蝴蝶。
谢询怔了片刻，他一直觉得棠宁是在半真半假地说着玩，从来没想到，她会像今天一样说得那么坦荡。
他和温棠宁本质上就不一样，棠宁无论做什么，必然会以利益先行、感情其次，她一定会先衡量得失，再作打算。无论是对温玄，或者谢询都是一样。
她自小就在这样的权力旋涡中摸爬滚打，早就有一套行事作风。虽然有亲人，但接近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谁也不能真的走近她，她也不会真的走近谁。并不是说这样是错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谢询既没有轻看、也没有心疼，任何心疼和同情，对这样的姑娘都是侮辱。
他很尊重她，但这也决定了他们只能是朋友、知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交心的恋人。
谢询没有再细想，觉着两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份若有若无的感情算是了解了。
他顺着青石路走回房中，看见萧靖初在廊下等他。
谢询嘴角抽了一下，上一份是了解了，这一份还很让人头疼。
该不会又听到了什么，又要发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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