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禁脔

谢询离开养心殿时,腿脚跪得有些发麻,走起路都有些一瘸一拐。

他在殿外站了小一会儿,长安的夏末不比塞北,天气清爽,阳光并不**,照在他身上,刚好可以驱一身的寒气。

韩辰备好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先生,有不少朝臣送来贺礼,我一一登记在册,全屯在库房了,一样没少、一点没碰。”韩辰扶住他的手,低声说,“其中一些是从前同您交好的大臣,还有一些是献王的人,都来祝贺您返京复职,您看看怎么处理?”

谢询一顿,皱眉道:“献王?他倒是滴水不漏,知道怎么打消陛下的疑心。”

韩辰困惑道:“为何这么说?”

谢询:“献王不是个草包,只是平日里装成一个草包,才能得陛下多年信任。他要是刻意和我避嫌,反而表现出在揣摩圣意了。最好的法子,就是‘顺风使舵’,陛下重新启用我,他就来巴结我,显得又天真又势利,不正好是陛下想看到的吗?”

韩辰笑道:“我还真不懂这些复杂的心思,也只有先生能理得清楚。”

谢询吁了一口气:“要是靖初能有他的心思,我就不用这么劳心劳力了。”

韩辰:“侯爷未必不懂,只是不想管罢了。”

谢询掐了一下眉心:“先不回府,去大理寺吧,眼下还有一个更要我劳心劳力的。”

崔戚风虽然被关在大理寺,除了蓬头垢面、一身囚服,混得一点不像个阶下囚,谢询去探望的时候,他正岔着两条腿,非常放荡不羁地坐在草蒲,和嘴里叼着草,和狱卒猜拳喝酒。

谢询招呼几个狱卒下去,掀衣坐在他对面:“看你过得还挺滋润,白害我担心了一场。”

崔戚风把草吐出来,怒道:“你怎么回事?好端端回京来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你啊。你这案子说小不小,我不回来,眼看着你被处死吗?”谢询毫不客气地说,“陛下也不是真的要动你,你到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真要处分了你,天下读书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认个罪,顶多流放你个把月,寻个由头再把你调回来,你收拾收拾,准备滚蛋吧。”

“放屁。”崔戚风怒气冲冲地抱着手,“我又没做错什么,这罪我不认!也犯不着你为了我被逼着回京。”

谢询摸出旁边的空碗,往两人碗里添了酒,举起酒碗碰了一下:“就当是我敬你。赶紧走吧,别给我添乱。”

崔戚风才不碰那碗酒,愤愤道:“我添乱了吗?谢询,是你自己喜欢乱来吧?你一向什么事都自己担着,你多伟大啊,人人都得欠你人情才好。你明明已经出了局,为什么还要往火坑里跳?”

“谁告诉你我出了局?”谢询平静地抿了一口酒,打断他。

崔戚风:“你只要待在塞北,随便找个理由跑了也好、装死了也好,怎么都是安全的,可你非要回来!”

谢询:“你知不知道,当年陛下为什么同意我去塞北?”

“当然是为了李家的颜面,不杀武明帝一脉的功臣,名声好听一点而已。”

“仅仅如此吗,就没有别的好处?”谢询问,“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从始至终都没打算让靖初活呢?”

崔戚风手一哆嗦:“你说什么?!”

谢询:“其实,靖初知不知道杀老侯爷的真正凶手,根本不重要。只要他有知道真相的可能,他就是莫大的隐患,即便我死了,谁又能保证纸一直包得住火呢?更何况他功高盖主,脾气又倔的要命……陛下要依仗他,但也要杀他。”

“但凡事讲究名正言顺的,杀他亦如此。所以,陛下把我打发到塞北,盼望着定安军杀了我。我是靖初的老师,于私他不义不孝;我又是安邦治国的功臣,于公他残杀忠良,两道罪名未必能定他死罪,但将来清算他的时候,有一点算一点,总是个筹码在手上。”

谢询说得平静,好像一切无关紧要似的,却字字句句搅得崔戚风心中惊涛骇浪涌动,一阵一阵凉汗直冒,他两指拈着草蒲的边角,不知不觉把一角碾成了碎屑。

他是听明白了,李逢儒把谢询发配到塞北,是一箭三雕之计:一则让定安军因恨杀他,定安军满意了;二则让武明帝一脉旧臣满意,三则,靖初若亲手杀了谢询,便是他日清算定安军的话柄。

当然,其中的关键就是谢询必须带着秘密去死,所以他以谢家满门荣光做利诱,以谢家满门性命做威胁。

不知是愤怒还是冷意更甚,崔戚风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们父子俩,还有你,一生都为了大齐,怎么可以、怎么敢用如此凉薄的算计。”

谢询把酒碗推在他面前,继续说:“怨天尤人、急的跳脚,恨他们凉薄、言而无信,这些事我四年前就做过,崔兄,愤怒和恨是最没用的情绪。”

崔戚风指着他:“你你你你,那你还去塞北?实在不行,你听棠宁的,入赘渤海也行啊。”

谢询惊讶地一挑眉,崔戚风心悦棠宁多年,但还是为了好友的性命拱手退让,实在让他很感动。

“我当时尽全力活着了,我想尽了一切的办法,就为活着。”谢询摇摇头,目光悠远,似乎不堪回首那段无比煎熬的岁月,“我提议去塞北,正中陛下的下怀。但那是我唯一活着、并且有机会入局的法子,我必须活着,人活着才有机会,我才能找到办法保护靖初。渤海国是一个办法,但那是大齐藩属国,束手束脚,很多事情我都做不了。”

“行了!我不听你说话,就你最能说!”崔戚风烦闷地抄起酒碗,“现在呢?你活着回来了,萧靖初仗也快打完了,又想如何?故技重施,让你再背一次黑锅吗”

谢询:“陛下想给我和靖初赐婚。”

崔戚风一口酒喷了出来。

谢询嫌弃地弹了弹袖子上的酒沫。

崔戚风脑子实在没转过来,茫然地问:“什么东西?”

谢询点了点头,不惊讶他这么大反应:“想杀他,总要让他先回长安吧?赐婚不就是个好理由吗?”

“不是。”崔戚风甩了甩脑袋,语无伦次了,“什么是赐婚,为什么要赐婚,怎么就……赐婚了?”

谢询:“我假意推脱了一下,并表示出非常痛恨。”

“你当然不能答应!”崔戚风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为什么是假意?”

谢询继续平静地说:“我说我是他的脔宠,受够了他的折磨。”

崔戚风这次直接手一滑,酒碗摔在地上。

“赐婚”和“脔宠”,放在谢询和萧靖初身上,实在超出了他本人的理解范围。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那个、宠?”

“迫不得己,委身于人,被强取豪夺、吃抹干净,”谢询喝了一口酒,语气淡定得简直不像话,“那不叫脔宠吗?”

崔戚风比划了一下,艰难地问:“难道靖初有对你做这些?”

“当然没有。”

崔戚风勾起手指敲了敲碗沿:“所以啊,你会不会编得太离谱了一点?”

“不会。我在塞北的时候就有造这个谣了,还让献王把这些传达给陛下,说定安侯对我垂涎、倾慕已久,但又因血海深仇对我怨恨入骨,所以他对我做了不少残暴的畜生行径……塞北的眼线应该也能听到不少这些传闻。”谢询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索性我俩的关系都藏不住,好歹要陛下相信我恨他,正好我又废了一只右手、落了一身伤,还有献王在推波助澜,顺理成章。这样陛下想借我之手杀他,能更放心一点,也能更信任我一些。”

崔戚风打了个干“哈哈”:“你俩玩得可真花啊……”

“我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谢询说,“京城的这水太深,打仗有靖初,朝堂里有我,你的脑瓜子就适合回东北钓钓鱼,好好去做你的逍遥统帅。”

崔戚风:“我……”

谢询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崔戚风忽然叫住他。

崔戚风:“谢询,如果四年前的事重演,你又会困住自己多久?再一个四年,还是一辈子?”

谢询并未回头,稍稍一顿,才侧首说道:“可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他只身回了谢府,把官帽摘下来搁在院中石桌上,躺在梨花树下的太师椅上,微翘起腿,困倦地闭上眼睛。

这些年谢询一直有一个习惯,但凡他觉得心力交瘁,就在梨花树下躺一躺,什么烦心事也就消了一大半了。

石桌旁有一张小板凳,上面垒了一叠厚厚的家书,从太师椅上一伸手就能够得着。谢询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信封,上面的火漆还在。他一封也没拆。

听韩辰说,京里最近频频传来塞北的捷报,但打胜仗不代表萧靖初不会生病、受伤,谢询很想知道出征几月来,萧靖初过得如何,也很想知道他在一封封信里念叨了什么。

他两指在信封上,有些眷恋地捏搓着,好似透过又薄又凉的信纸,触摸写信人的沉甸甸的情义。

谢询抬手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指缝间沾了信纸上的冷香,料想他不在的时日,萧靖初也时常燃着他平时用的檀香。

片刻,他一挥袖子,将凳子连带家书扫翻在地上。

“韩辰。”谢询喊了一声,“烧了吧,我不想看。”

谢府四面都有人盯梢,他要想做戏,就得把戏做完,一点细枝末节也不能放过。

韩辰急忙从房间里跑出来:“先生……这……”

谢询用手背抚住眼睛,在摇椅上晃着,大声说:“以后定安侯的信,都不必给我,你直接扔了。”

他透过指缝,半眯着眼睛,瞧着满树梨花白,他本来最喜梨花的清雅冷艳,现在却觉得“离”的寓意实在不好,心中思量道:要是真能脱了一身官服、隐居山野,合该种满院的柳树和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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