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风波

九月底,最后一批捷报传至京都,定安军再次挺进了大旗山,秋风扫落叶似的将突厥三四部落的余孽杀个干净,大军继续向极北之地迈进,这最后一仗,将打得突厥十余年之内抬不起头来。

朝堂之上,收到捷报的李逢儒兴奋得浑身战栗,他本来一身病气,像烧残了的蜡烛,却被这消息振奋得精神抖擞,烧出一点精气神来。

很快,他把这点兴奋劲掩盖过去,在朝臣面前摆出一副情绪不形于色的模样,屈起指关节扣了扣,斜乜了一眼新任的兵部侍郎、献王心腹,阴晴不定地问:“依程爱卿之见,这一役何时能结束,何时能让定安侯班师回朝?”

程尚书诚惶诚恐地躬身道:“回陛下,臣刚刚入职,又身在庙堂,未亲临边关,不敢妄言。”

李逢儒呵呵一笑:“你是甲申年的武状元,又是信任兵部尚书,你不知兵谁知兵,难道我泱泱大齐,就只有一个定安侯会打仗吗?”

他最后一句话故意扬高了声调,吓得程尚书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匍匐喊道:“臣死罪!”

满朝文武,听闻捷报本心下暗喜,被李逢儒一番话一惊,聪明一点的已经捕捉到一些讯号了,都缄口结舌。

谢询垂眸而立,李逢儒特意瞧了他一眼,却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爱卿,别死罪死罪的挂在嘴边。”李逢儒语气又缓和了不少,起身走到程尚书跟前,伸出一只手示意他起来,“听着也不吉利,打了胜仗是喜事,乃大齐之福、万民之福,朕不过想听听真话,畅所欲言便可,不必如此局促。”

程尚书仍然脊背紧绷,不敢抬头:“臣……确实不知。”

李逢儒脸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程尚书并不蠢,更不是不懂战局,而是满朝皆知元宁帝对战功赫赫的萧靖初非常忌讳,问他什么时候能召回定安军,简直就是在问什么时候能砍了定安侯,程尚书就算有十个八个脑袋,也不敢回这话。

这个皇帝,一向能做到一边为胜仗高兴,一边冰冷阴狠地算计。

李逢儒旋即回头,和颜悦色地冲谢询笑道:“程尚书不知道,那谢卿以为呢?”

程尚书满脸哀求地向着谢询,迫切希望他能解围。

“回陛下。”谢询彬彬有礼地弯身道,“臣以为,年关前可。”

李逢儒朗笑一声,拂袖回到龙椅前:“程爱卿啊,你说谢卿一个文官,都有自己的主意,怎么满朝文武都唯唯诺诺?既然众卿没有异议,那便听谢卿的吧,年关前,召定安侯回京,他也是该回来了,整整四年待在塞北,朕都要以为他是把塞北当成自己的地盘,舍不得离开寸步呢。”

皇帝话中字字有锋机,满朝文武,谁敢在个时候开口?

程尚书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面佩服谢询的勇气,一面又为他毫不犹豫出卖定安侯而胆寒。

这位年轻又看似羸弱的文臣,去塞北虎穴里走了一遭,安然无恙地回京复职,摇身一变,从阶下囚复又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帮着皇帝算计定安侯,定安侯是他的徒弟,又听说他和定安侯有一些不能言说的感情,如此枉顾情谊,怎能不让人胆寒?

李逢儒道:“那就两月之后,召定安侯回京。他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朕会择个良辰吉日,亲自为定安侯和谢卿赐婚。”

程尚书原本还在惊魂未定,闻声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什么?”

除了谢询没什么大反应,满殿的大臣脸色都像大白天见了鬼,不知是皇帝说错了话,还是病坏了脑子。

他们不是没有听到风声,定安侯对谢询有些歪心思,还玩得非常花、非常过分,两人从前是师徒、又有恩仇间隙,公然在朝堂上为这样的两个人赐婚,简直闻所未闻。

况且,满朝稍微有点脑子的大臣都能猜的出来,赐婚只是个由头,把定安侯召回京而已。

李逢儒问:“诸卿觉得不妥?”

但有了李逢儒方才压逼恐吓的铺垫,朝中大臣大半还噤若寒蝉,就算心里觉得非常不妥,嘴上也不敢支吾出来,只能脸色灰败地互相交换眼色。

“陛下!老臣以为不妥!”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臣蹒跚走出来,纳头便拜:“陛下!赐婚万万不可!”

李逢儒皱着眉看他,刚才的那番恐吓对别人或许有用,对这样迂腐忠直的元老大臣却不奏效。

他要杀萧靖初,给他赐婚便是第一步,如若真的有人阻拦,必要杀鸡儆猴,但如果是有声望的老臣,事情就会有些棘手。

李逢儒:“陆阁老,有何不妥?”

陆青跪拜道:“陛下,请恕老臣直言,定安侯久历沙场、一心为公,就算要召其回京,圣旨、金牌皆名正言顺^……”

李逢儒打断他:“阁老多虑了,赐婚一事,本就是定安侯对谢卿有情有义在先,朕顺水推舟在后,怎么不是名正言顺?”

陆青:“陛下明知定安侯有情义,其实是以谢大人为人质做要挟,以情谊威逼,实非明君所为!所谓的要定安侯回京,也只是以赐婚之明,行暗杀之……”

“陛下。”谢询一掀官袍跪下,“赐婚一事,臣愿意。”

陆青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谢大人!定安侯当真对你有意?你又怎能利用这份情义害他!”

谢询重复道:“陛下,臣愿意。”

李逢儒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脸色也由阴转晴,冲陆青道:“大学士年岁已高,也是该颐养天年、享享清福了,年轻人的事,就交给年轻人自己决定。此事已定,无须再议!”

陆青忙磕头道:“陛下!陛下……”

李逢儒挥了挥袖子:“大学士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是该回家歇一歇,就交给他儿子吧!来人,扶大学士下去。”

陆青步履蹒跚地被人架着走,一路嘴里仍念念叨叨。

李逢儒眯着眼瞥了谢询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谢询明着是替他解围,暗里还是想保这老人一命,这样的人,说他心慈,有时做事却毫不手软,说他心狠,偏又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怜悯之心。

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余下朝议一如既往,再无人敢置喙给定安侯赐婚的事。

散朝后,谢询乘着轿子回府,轿子从皇宫迈入长安大道,迎面碰上了一座一模一样的轿子,谢询在墙上磕了磕,轿夫脚步一转,他们的轿子便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最后停在一间其貌不扬的酒肆旁。

谢询掀帘朝后看了看,那座款式相同的轿子,代替他们朝谢府走去。

酒肆里走出来一个伙计,朝谢询行礼、低声道:“谢大人,主人里面有请。会有人代替您回府,这里是安全的,不必担心有人盯梢。”

谢询轻笑着摇摇头。

他下了轿子,被人引入酒肆的一间小厢房内,就见房内的屏风后,站着一位锦衣贵公子,正是献王李桓均。

李桓均换了一身华服,腰间悬了配香、容臭,两串饰纹复杂夸张的玉佩叮铃作响,偏偏还要配上一把精雕细琢的匕首,华丽得不伦不类。

当然,他故意这一身夸张的样式,让人真的信他是个不管政事的纨绔王爷。

谢询轻蔑一笑,并不行礼,径直入座,自顾自地给自己斟茶:“献王殿下,买通我的轿夫,找人顶替我回府,帮我避开眼线,用这样小偷小摸的法子把我绑过来,您不觉得太冒昧了吗?”

李桓均身边的护卫怒目道:“你好放肆……”

李桓均抬手制止了他,不恼反笑:“王兄不信任谢大人,看人看得紧,不出此下策,实在见不到谢大人。还请见谅。”

他坐在谢询对坐,端过茶盏,主动替他斟茶,俨然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李桓均:“谢大人,先前你要本王做的第一步,本王做到了。当朝程尚书正是本王心腹,本王已掌控了宜州兵马,又笼络了禁军的一个都尉,让他暗中替本王驯养一批私兵,加上本王本就有权养一些府兵,你看如何?”

谢询赞赏道:“王爷果然有手段,短短几月,朝里朝外都有兵马。谢某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李桓均大为得意,但仍有困惑:“但三支兵马人数并不多,比之皇兄禁军、巡防营、神武军加起来,仍然不够用。”

“王爷在担心什么呢?”谢询悠悠道,“您把定安军算漏了吗?”

李桓均只觉得血液沸腾。是了,定安侯要回朝了!

他上前一步,炽热的目光看着谢询:“如今如今情势,你与本王合作,如何?”

谢询两手揣着袖子,装傻充愣:“什么情势啊?”

“王兄以你为人质逼定安侯回京,现下还要给你赐婚。”李桓均道,“他就是要杀了定安侯,至于谁做这个刽子手,该不会还是谢大人你吧?”

“嗯。”谢询微微点了下头,故作无辜地说,“殿下想的不错。陛下金口玉言,事成之后,许我权势、地位,和谢家门楣光耀。说起来……陛下这条件,的确诱人。”

李桓均看他似有动摇,急忙道:“谢大人如此聪明,难道想不明白?他假你之手杀定安侯,就是因为他动起手来名不正、言不顺,他要找个替他背罪的。他在乎天下人和后世史书的看法,可你真要替陛下做了这些事,他到时候还能容忍你活着?”

“王爷,您不觉得好笑吗?”谢询一点不和他客套,“既然陛下的话不可信,您与他一母同胞,同为天家血脉,您给的承诺,就可信了吗?不杀定安侯,我得罪了陛下,我和谢家都必死无疑。若杀定安侯,起码有陛下的金口许诺在先,我在朝堂尚有势力,陛下未必舍得杀我。换做是您,您不愿意赌一把吗?”

李桓均郑重地说:“本王可以以皇族之血为誓,他日若有愧于谢大人,必惨死于乱军之下。”

谢询嘴角挑了一下,以血脉为誓,对于皇家的确是天大的誓言,但在他看来,所谓誓言不过是空头承诺,只求个心安理得而已。更何况皇家之血,和贩夫走卒之血,都是红稠的、有腥气的,别无二致,有什么高贵之处?

皇帝被捅一刀,也会流血不是吗?

见谢询似乎仍有犹疑,李桓均只得继续焦急道:“谢询,你也看到了,老定安侯死了、你被充军,现在小定安侯也要被清算,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皇兄病重,他能活多久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就是要给他年纪那么小的太子铺路,清楚一切阻拦的障碍,包括萧靖初,当然也包括你。”

李桓均继续道:“他能杀萧靖初这样的功臣,肯定能利用完你之后再杀之,如此凉薄之人,能重诺到哪里去?”

谢询脸上阴霾越来越重。

李桓均死盯着他,像是一匹快饿死的狼,盯着一块肥肉,最后只问:“谢大人,信不信我?”

谢询摩挲衣带的两指一顿,随即一扫阴沉,朝他行礼:“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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