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三年，帝诏，王氏坐挟势弄权，祸乱纲常之罪责，举族下狱。次日朝堂之上，孝宁公主上书呈其罪行，将此前所害之事一一称述。其玩弄登科之事遭天下读书之人愤，一时檄文甚众。
隔月，王氏族男计一百一十三人，杖毙于市。
公主府内，聂怀瑾正于桌前整理资料，坐在她身边的，是公主党的少姑娘瞿岚若。
“将军让我来这里，了解这次事情之状。”瞿岚若恭敬地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聂怀瑾看了瞿岚若一眼，无声地将资料从桌侧取出。
“此次整理皆在此处。”聂怀瑾将文书递给她，“有不懂之处可以问我。”
聂怀瑾的手指掠过纸页间秀气的楷书，停留在墨汁未凝的国号之上。
科考举人，起于许朝中宗文昭皇帝时期，时至今日，依旧是天下读书人所认定的通向朝堂抱负之路中的一条捷径，是寒门所能接触的最为公平的一条路。
而这条路，在五王之患后，尤其是许朝后期，因豪族世家插手皇权朝廷后形同虚设。
为抵抗外戚之权，许睿宗于保祐三年重启科举。而许睿宗时期的第一次科举，就因主考官重世家而轻寒门以至于导致了余威数年的“李淮殷案”。寒门子弟李淮殷，因判卷不公却诉诸无门，**于鸣冤鼓高台。
当时的主考官是苏党重臣，一百余位入围名册，苏氏门生高达七十余人。
许睿宗震怒，罚没甚众，并借此围剿世家之权。
在保祐年间，因科考不公而起之案有三次，借此多次削弱世家权利同时，却也切实企图保证科考之公平。
在保祐最后几年，许朝朝廷提上好些寒门，即便是聂怀瑾，也因此松动而得以被连崇送进翰林院。以至于她也曾天真地以为，在许睿宗的苛政之下，科考也许还是公平之事。
王氏之案打破了她的认知。正是因为许睿宗试图维持科考一事的公平，而其政治能力低下，因其无法左右朝廷之权，以至于王氏竟能想出如此伤天害理的法子。
王氏与其同谋广纳门客，从中挑选身世清白之人，杀害而将自己的心腹换而替之。因其挑选之人皆处于偏远之地，路途遥远无法审核，同时，依旧并以权色之法，将所选女子送至主审官处，用以贿赂。
许朝末年，许睿宗为科考能真正挑选寒门子弟而做出的努力却全被王氏幕僚夺取，白白损害众多子弟姓名。
人竟能丧心病狂之如此地步。
或许正是因为一手将许睿宗捧上帝位的王氏发觉这个皇帝已经成长为自己无法掌控的样子。
实际上，许睿宗是一个政治手腕很差的帝王。他严苛暴政，做事从不考虑后果，也从未三思后行。但在他年少之时，唯一同王家相斗而成功之事，便是拒绝了王太后为他选取的采女，而扛下所有压力立平民女子蓝氏为后。
蓝氏是他王府时期的侍妾，因诞下长子而获得地位，在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一直以来许睿宗都是王氏手下的傀儡皇子，唯一出格之事只是偏宠一女，王氏抗争不过，也就作罢。
后至多年，中宫并无所出，余下子女皆幼，于情于理，当立连衡为太子。
自连衡上位之后，王氏或者说朝廷中人皆意识到，连衡便是许睿宗一直以来，秘密培养的东宫主人，也是为什么他要立蓝氏为后的缘由。
连衡才智过人，自上台之后便表现出出色的政治才能，许睿宗无能力做到之事，若可经连衡之手，便定会办理妥当。
科考在连衡的监管下，一直甚少有世家子嗣混入其中。
即便是连衡的铁腕，也没有发觉，王氏将寒门子弟杀害而由自己培养之人取代一事。
此事本应如此缜密。
苏王二氏皆为自己的势力做尽权色交易，世代如此，不止许朝。可惜王氏最后终究自大，两事并为一事得办，这才被他们抓到把柄，一举查出。
“聂大人，”瞿岚若停下翻动的动作，“即将推行的科考一事……”她略微顿住，“是将由您做考官么？”
重启科考一事，已经商谋很久。
不仅殿下在意此事，太子党那边也是秘密商议许久。
年初之时，殿下向圣上提出此事。在孝宁公主上奏开科考举之后，太子党也遣人提案，此事便开始秘密实施，只是聂怀瑾并不知情。
此次事件结束，或许是公主殿下觉得聂怀瑾值得更一步重用，将此事告知于她。
“并非如此。”聂怀瑾道，“我向殿下提议，令择学士而选。”
实际上，重启科考，主考官必定是德高望重之辈。而朝廷之中，这些人都站在太子一侧。
是故，聂怀瑾当时为公主之势力提出的方案是，开天下之先河，启女子科考。
开女子考举并不是件易事，此事也曾被公主党内部数次讨论。但大部分人依旧站在聂怀瑾一侧。
同娘子军营众人不同，聂怀瑾是公主党内少见的在前朝为官的女子官员。而当时公主党对聂怀瑾之官职举荐得以成功其中重要原因便是，聂怀瑾在许朝之时，虽不受重用，却也依旧是前朝官员。
与她人相比，聂怀瑾更加懂得以女子身份在前朝为官之艰辛。此事绝非在公主麾下谋事便可解决。
“公主欲取彼位，势必需得帮手。岂有重臣位于内宅而不得前朝之理？白白将主动权赠予太子殿下？”聂怀瑾据理力争，“前朝无人，属实被动，并非你我在宅院中谋划便可呼风唤雨。女子登科一事，是不得不为之，也是必须为之。”
此番言论并未遭到辩驳。当时的反对之声也并非反对女子登科及前朝为官，更多是担心呈朝新立，权势不稳，倘若在此时触动世家利益，恐皇权受损。即便不受损，太子一党行事更加温和，难免会让长京城内本就盘综复杂的各方势力愈发与她们对立。
聂怀瑾也有思虑过此事后果。只是考虑到前朝之时，时为镇北公的圣上为囤积兵力，也曾默默批准殿下以镇北军后勤之名建立娘子军。事有一便有二三，是以聂怀瑾向公主提议，以世家盘结，初次开科为由劝说，以女子科考为科考之辅做以备用之才为名，将考举之女收于娘子军与翰林院，向圣上呼吁开女子登科。
但当时，这项提议并未被圣上采纳。
恰逢自此王氏命案水落石出，惨烈之状使圣上动容，才在已经筹备的科考中临时松容了女子登科，交予殿下筹备。
“我向殿下提议，由易大人做主考官。”聂怀瑾轻声说，“不日你便可见到她。”
聂怀瑾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小女孩，“你见过易大人吧？”
“您是说易夫子么？”瞿岚若颔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岚若只知她是将军的夫子，在长京城内很有名气，其余便不知晓了。”
“无碍。”聂怀瑾微微点头，“你只需知，有易大人坐镇，此次科考不会有事便好。”
保祐年间，因指导一位贵女在灯诗宴会上拔得头筹，易洵仁曾在京城里名噪一时。
许朝当差之时，聂怀瑾曾在翰林院远远见过易洵仁一面，彼时她是京城学堂的女夫子，曾为宫中公主郡主讲过课，又出身名门，丈夫也是朝中素有望名的儒生，便是宫中的女子，也少有不尊敬她之人。在那时，聂怀瑾心道长京城中能做到女子之典范也莫若此了罢。
此后数年，时改境迁，聂怀瑾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至天平初年，她在公主府再一次见到易洵仁，聂怀瑾才知，易洵仁竟是虞言卉启蒙师者。易洵仁自述数年之前，她因触犯许朝光宗的霉头，无奈在家人安排下出逃至边境。北境冰寒地冻，易洵仁并不意外地迷失在一片白雪之中。饥寒交迫，就在她以为自己将死在那里之时，她遇上了巡查边境的虞言卉。虞言卉将她带回府院，捧为上宾。在那里，她为一位远离京城，难读经典的女孩解惑答疑，同时也惊诧于女孩志向之远大，因而不再颓废，于数月后返回京城。
虞言卉能攻入京城，易洵仁也为此事出过一份力气。
而聂怀瑾在国子监中所得之官职，便是太平初年，由公主殿下拜托易洵仁牵线，邀人举荐而成。
虞言卉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她向来都能感染到她所遇见的女性，让她们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为那个或许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而努力。
聂怀瑾想起魏卿卿问她的话。你怎么能确定你扶持的这个朝代不会是第二个许朝呢？
“因为我并未打算扶持即将而来的这个王朝。”聂怀瑾看看她，月光打在她们俩之间，像是一道若隐若现的银河。
“我便是为她而来。”聂怀瑾斩钉截铁地说，“我当初之所以将奏折扣下，便是因为我在京城女子口中，得知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如此久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赌，赌进来的人会不会是你们。”
聂怀瑾对着魏卿卿笑了笑，先前魏卿卿给她灌的酒起了功效，她坐下身，心中却一片笃定。“现在看来，我是赌赢了。”
“魏大人。”她转过头看魏卿卿，“请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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