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映照下,瞿岚若的眉眼温和。
她生得同殿下一般的远山黛眉,瞳眸间是北境女孩与京城人士截然不同的锐利坚毅,只是现下看来依旧懵懂单纯。聂怀瑾相信,假以时日,眼前的女孩也会成为辅佐殿下的参天大树。
聂怀瑾看着她,瞿岚若的眼神在她眼睛里逐渐生出了许多人的影子。眼前的场景逐渐和那年夏夜的景色重合,高树之下,魏卿卿多看了她一眼。
她同她说,聂怀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翌日军营中,虞言卉自上而下地望着她,问这个向自己投诚之人。她说,这条路很艰辛,聂姑娘,你要想清楚了。
聂怀瑾看着瞿岚若,她想,这其中也许还有自己的影子。或许那个时候,自己的眼神就同瞿岚若如今一样,虽有茫然,却仍坚定。
“我们会赢的。”聂怀瑾突然对瞿岚若说。
我们会赢的。倘若我们没有赢得想要得到的位子,又将拿什么来回报自己这一路上走过的艰难坎坷。聂怀瑾看着瞿岚若头顶柔软的发旋。
许朝覆灭的第二年,她于娘子军营见到瞿岚若。那时她还是个黄毛小丫头,怯生生地躲在虞言卉身后。魏卿卿同她说,这是公主第二任丈夫的侄女,她唯一的家人也就是那个男人,已经死在了战争里。
后来她们都喊她少姑娘,告诉这个小姑娘,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些年来,聂怀瑾看着她长大,长成如今可以为培养的性子。
“我知道。”瞿岚若仰起头,露出一双分外不屈的眼睛。她说,“聂大人,我也相信,将军定会得偿所愿。”
聂怀瑾看了她一眼,将文书留在桌面上,转身离开。
☆
明月高悬,夜色飘摇。
聂怀瑾走出公主府,来到长街之上。她还记得,裴长清在等她。
转过街角,影子在月色中拉长。长街上漆黑如墨色,在静夜中生出无尽萧索。
聂怀瑾在夜色中微微笑过,她看着手中的短刃,眉眼有些默然。长街很静,静得几乎听不出跟在她身后的另一道轻微的脚步声。聂华瑾轻轻叹了口气,右手握住短刃,向后转去。
聂怀瑾转过头,只听迎面而来的呼啸的风声。
一晃眼的功夫,连着几片街都暗了下来。
☆
桌角的灯花被挑了下来。烛泪幽幽地落在软垫上。桌角之外,裴长清握着一把粗钝的剪子,有些笨拙得不知所措。
他剪得有些歪了。
待她回来,又要把他说一通了。想到聂怀瑾的神色,裴长清偏过头,不甚自在地咳了两声,面上却有止不住的笑意。裴长清摇摇头,他想了一会儿,放下剪子,打算等烛液干了,就把它挑了去。
院外突然传来一道凌厉的声响破空而来,裴长清打开窗,见院墙之上,一柄金色的短刃死死钉在砖瓦的缝隙之中。
裴长清走至院中,取下墙刃之间,那张薄薄的纸片。
一纸很秀丽的字迹。
上面只写了聂怀瑾的名字。再下一行,是一行极为潦草的行书,笔尖因行书人的急切而显得有些顿涩飞边。
“有难,从速!”
☆
第二日,司勋司郎中于朝中上奏,言称国子监博士聂怀瑾结党营私,拉帮结派,污秽朝政,并附过一份结党文书,请圣上过目。
文书之上,皆是一些孝宁公主门下不甚重要之门客。文书上是聂怀瑾的字迹,来往皆是朝中大事,言语间俨然有操纵朝政之态。
因事关孝宁公主,又事态重大,圣上按下奏折,称择日再办。
娘子军出动,欲在国子监出手之前找到聂怀瑾,这才发现,聂怀瑾已失踪一夜。无论是她的院子还是国子监内,都不见聂怀瑾的身影。
娘子军寻过去,只见院门内有一空落落的铃铛,在风中摇晃着。
“聂大人昨夜自行离府,说是想出去走走,就没让我们备马车。”公主府内,参军嗫嚅着回复虞言卉的问话。
“辰时未至,她就离开了。”瞿岚若回答道,“她还同我说了一些话。”
“混账!”虞言卉罕见发了大火,“衍之的院子在京郊,她说她要走走你就让她走!谁能走回去?”
“将军息怒。”公主党的军师示意瞿岚若端来茶水,“显然,她是猜到有人要这么做了。”
虞言卉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房中一时只剩两人。
虞言卉转身在扶椅上坐下,眉宇间有些抑不住的焦躁。“是。”虞言卉微微点头,看着仰萱,“你我皆知,查明王氏如此大案,风头过甚,树大招风。太子拿衍之开刀这件事,你我早有预料,此事衍之自己也知晓。”
“可是谁能料到,会有人将她掳去!”虞言卉一拍扶手,抬手揉了揉眉心,“是我少虑了。”她微微吐息,尾音依旧有些过速,“既已要上书,何必做出此事。”
“将军!”仰萱微微弯下腰,诚声中带着劝说,“是我们将事情估算得太慢了。”她抬步走向窗前,看着窗外刺目的日光,“将军不能忘了,一个王氏倒下便会有千万个王氏站起来。平心而论,太子殿下确可称之一句为人忠厚,但是……”
“事到如今,太子那边,已经不以太子的意志为转移。”仰萱转过身子,如隼般目光径直望向虞言卉,“将军,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虞言卉呼吸了几次,冷静下来。“轻衣繁霜何在?”
“轻衣同魏卿卿离京还未归来。”仰萱言道,“繁霜应当还在长京城,我派人唤她回来。”
“好。”虞言卉点点头,“你派人同她说,让她去寻聂怀瑾聂大人的下落,尽快把人找到送到我这里来。”
“是。”仰萱应下。
“谋划之事,切勿轻举妄动。”虞言卉按下仰萱,“小心行事,一切待昭亭回来再做打算。”
“将军!”仰萱声音有些发冷,她摇头,“待那时必定已来不及。您不见宫中女官听闻工部尚书已对您很有意见。”
这是之前谈未蓠向她做的汇报。
言称“墨”酒楼的老板娘曾提及自己对朝中一些官员甚是不满,因为他们皆谈及对孝宁公主极为大不敬之词。谈未蓠再行询问,从老板娘口中得知酒楼此前因价格适中,吸引不少官员前来购买,而其中有几位曾对孝宁公主有诸多不满,但“墨”酒楼本就依雇佣无家可归之女性而存在,“墨”酒楼老板娘对孝宁公主甚是崇拜,因而对那些官员并不青睐。
由老板娘透露的消息,经她们排查分析,发现是长京城的几个七品官员。
七品官员本不足为惧,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是如今工部尚书的门生,那是位朝廷重臣。虞言卉知道这位工部尚书,他是个刻板的老学究,也切实为朝廷做了不少实事。
但更为重要的一点,他是不折不扣的,太子的人。
“我知。”虞言卉拍了拍仰萱的手作为安抚,“那便听你的,先布划些便是,大事还要等昭亭回来。”
“是。”
☆
裴长清失手打碎了第二个墨碟。
碎片在地上转着圈,发出清脆的响声。裴长清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屑,目光注视着还未看完的书页。
治国之法、统官之例,历代名家之言条条入眼,一字一句没入他的脑子,仿佛若有声。
裴长清的指尖随着眼睛划过字迹下方,看着今日需看的文章一字一字地映入脑子,直到此段的最后一字。
裴长清放下书本,窗外是大盛的日光。
她还没有回来。这已是第三日,聂怀瑾还没有回来。
他派出去的人如泥牛入海,还没有送回消息。他当然能猜到她被谁掳走,但他想不出她会被关在哪里,她会受什么样的折磨。光是想到此事,他便觉得难以呼吸。
而即便她人不在,有关她的弹劾仍未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氏一案,她光芒实在太盛。虽然确实有些顺利,也免不了其他视王氏为眼中钉之势力相助,但此事毕竟是她促成,所有功劳也都划于她一人之上。
如此能力者,必不能留。
人若非能我之用,必杀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裴长清饱读诗书,也不能从中说出一个错字。贞良德善是教行的把戏,放在你死我活的夺权之中,便显得幼稚且错。
裴长清站起身,眼前微微有些发黑。他已几日未曾合眼,若有人此时前来,便可见着他眼中的血丝。
裴长清行至卧房前,那里挂着一副长字,不必动眼去看,他便知那之下有三处印章,皆为他手刻,在他写完这幅字后,由裴黎书亲手将三枚印章按于长卷之上。
裴长清伸手,一一抚上长卷上的字样。
“我会救你出来。”裴长清收回手,虚虚落在距纸卷不过一寸的地方,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更多是坚定和无所畏惧。
“小黎书。”他压抑地笑了笑,音色有些骄傲,“你也做到了。”
裴长清长叹了一口气,把手从半空中放下来,旋即离开房间。
卧间的窗打开着,照在里间的字迹上。
“修身洁白而行公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
那是他第一次记住那个女孩时,她在他书桌前念过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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