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瑾握着碗边的双手微微顿住。她转过身来,眉眼含笑地答道:“没钱就是没钱了嘛,女孩子花钱很快的。”
她离他很近,只需稍微近上一点,他就能看到她眼底还未来得及隐藏的那些情绪。
裴长清的指节轻轻搭在她的头上。他的声音很轻,“衍之,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聂怀瑾抬眼看他。
她突然想起今日下午之事。
……
她话音刚落,孝宁公主便从门外走了进来,仰萱被这一变动打得措手不及,却仍维持了面上的体面,微笑着看她,却半天没能说上话来。
直到身边那个陪她下棋的小姑娘受不了僵直的身体,稍微动一下,移开了棋盘,才让屋内的人目光重新交汇在一起。
殿下看了她们两人一眼,最终将目光投在她身上,公主开口,“衍之,你倒是说说,我该动手什么?”
“太子殿下意欲弹劾殿下将军之位,殿下自然要反击。”聂怀瑾平静地看着屋内的其他几人,“坐以待毙不是我们的行事准则。”
虞言卉眉头皱也没皱,“此事还需商讨。”
“此事需要商讨么?”聂怀瑾回望仰萱,“我还以为,决策早就下来好了。”
她说话时语气淡漠,看向仰萱的神情也不像几瞬之前那样,只是略有些发冷。
仰萱似也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她看了眼聂怀瑾,又看了眼仍做面善的虞言卉,语气有些僵硬,“我当然有安排。”
“那仰军师不如说说接下来的安排。”聂怀瑾笑了笑,她也看了一眼虞言卉的表情,见对方并无波动,便继续言道:“我也好在朝前做些应对。”
“衍之不如说说,你是打算做什么?”虞言卉突然发话,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言语。
聂怀瑾做了一礼,神色恭敬,她抬头看了眼虞言卉,“将军之位对于殿下,自有用处。不能轻易送予他人。”
见虞言卉微微颔首,她又道:“我得以入朝为官,乃是殿下亲手相送,衍之不胜感激,凡殿下所需,皆亲力亲为。但即便如此,也依旧难以维持各位同僚地位。”
她每言每句皆是实话,她在前朝名声颇厉,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能完全挡住世人对公主一党的偏见。
“世人皆重太子。”聂怀瑾轻声说。
屋内忽然就静了下来。整间屋子许久都无人应声,静得可以听到窗外些微的风声。
终是虞言卉打破了这个局面,“衍之。”她停了停,神色微凛。
“这是不可说么?”聂怀瑾轻轻叹道,“那殿下,我们要自欺欺人多久。我们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得到太子轻易就能拿到的局面。”
“殿下在战场上如何九死一生,他们看不见。”聂怀瑾冷笑,“天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太子身边有利可图,谁家都想把男子送去谋事,把女子送去当太子妃。”
“比太子本人都着急。”
“聂大人又有什么好办法么?”仰萱榻下高地面一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聂怀瑾。
“仰军师难道没有?”
“我也有。”仰萱一边说着,一边走近聂怀瑾,“杀兵先夺旗,交战先寻将。”
“我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弹劾工部尚书。”仰萱慢条斯理地答道。从她的表情上,聂怀瑾猜测她应该掌握了工部尚书的某些错处。
虞言卉的眉头在听到仰萱的话后又皱了起来。
聂怀瑾却先行开口,语气有些不可置信,“这算什么法子?”
“仰大人,你少在前朝,弹劾一部尚书可不是小事!”六部之中,寻得合适的官员并不是件容易之事,即便事态如此,她断没有想让工部尚书倒台的意思。那人只是古板学究了些,并非没有真才实学。
“这样说来,聂大人同我思路并不同。”仰萱语气未变,她走下来,“那我也想问问,聂大人都想了些什么。”
“衍之。”虞言卉开口。
“我以为,”聂怀瑾声音刻意顿了一顿,“世人偏重太子,是认为太子名正言顺。”
“那如果,名不正言不顺呢?”
“衍之,放肆!”虞言卉眼神变了,“皇兄是我父亲亲生子。”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聂怀瑾赔罪,“我是说,太子之子。”
她脑海里满是那日的太子家宴。
“殿下分明知道,太子独子的生母,是许朝的宝英公主。”
“衍之。”虞言卉的音色重了许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以太子的性格,究竟会不会放弃他这个孩子。”
聂怀瑾看着虞言卉,胜券在握。
……
“你说,一个人想要复仇,该要多难。”聂怀瑾看向裴长清,她的声音那样轻,好像被屋外的风一吹就要散了。
裴长清看着她,她眼里有那么多情绪,让他不忍去问,她到底觉得她成功了没有。
她泛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
她刚才被折腾了一身薄汗,眼下也没了力气烧水洗澡,只想着换身衣服,省得着凉。往日夏夜玩耍,她和阿姊回到家里肯定是要被爹娘摁进澡盆里,洗了干净才能上床睡觉。
可是都没有了。
聂怀瑾微微抬起头,顺着窗户看看屋外的月亮。
“你不是想问我,这些年,我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她突然转回头,看向裴长清。
“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为父母报仇成功了。”聂怀瑾低下头,掩盖掉眉眼间情绪。
“我不知晓,人应该怎样定义复仇。”聂怀瑾唇角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像笑,又是像哭。
“是为他们平反了?”她声音清脆,“像所有人觉着的那样。”
“还是搭建了他们曾经觉得这世上应有的模样。”她摇摇头,“我没有做到,还在努力着。”
“又或者,将我的痛回敬给仇人,让他们也尝尝这么多年我的滋味?”她的声音一字一字落在裴长清耳中,像风一样灰白。
才给父母平反后的那些日子,她常回原来聂宅的地方转悠。那屋子卖给了其他人,有时候饭点去那儿,能看到原来烧饭的地方燃起的袅袅炊烟。
再后来许朝倒了,她跟着孝宁公主后面,偶尔办事的时候也能回去看看。那屋子后来的主人大约在战乱后出了事,大门锁着,一次比一次凄凉。聂怀瑾算过手头的积蓄,要想把屋子重新买回来,要她不吃不喝二十年。
她买不起。
在许朝的末尾两年,即使她每天在翰林院打杂役,别人提起她来也知道,就是那个重翻了当年科考案的聂怀瑾。
到了新朝,她风头更盛了,大多数官员就算私下里不乐意,平常朝堂上见面,也要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博士,恭维她前途无量。
所有人都觉得她该高兴,该得意。京城多少失意者,才能换来一次春风得意马蹄疾?
说起这话的时候,那些人大多笑着,奉承着。宫会里灯影曈曈,各府家眷坐在一起,歌舞声起了,显得酒杯里倒影的聂怀瑾更加形单影只。
她没有家了。
“裴长清,我很羡慕你。”聂怀瑾闭上眼睛,她伸出手,探向空中,“这周遭,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熟悉之物。你只要坐在这个屋里,就可以想起来你从小到大,所有记忆的总数。”
“可是我有许多,已经记不住了。”
聂怀瑾一下子捂住脸,眼泪莫名其妙地落了满脸。
她一生想抓住的事,在真的要做的时候,总是分外艰难。
“我也很想知道。”她抬起头,压住哽咽的声调,“如果我能回到我的家,那些日子,我还能不能记得住。”
“最好……”她的声音低微得像梦呓,“最好,之后的事从来没有存在过……”
……
可是虞言卉没有同意。
“衍之,那是我侄子的母亲。”孝宁公主那样回答她。
“是的。”聂怀瑾语气分外平和,“我知道。”
“我知道,连琼英对于殿下来说,还是太子殿下的侍妾,是侄子的生母,是家族人中的一部分,不管有没有被认定。”
“可是对于我来说,连琼英只是许睿宗的女儿。”聂怀瑾看向虞言卉,笑容显得凄凉,“当年殿下也是被许睿宗逼得走投无路才有我们今天这一步。”
“难道您要看着许睿宗的血脉,再次登上这个天下的位置么?”
公主沉默了许久。
“衍之。”她声音意外地有些拿捏不定,“再缓缓。我们再看看。”
“便是再不行,我们还有另一条路可以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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