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殷殷切切，带着郑重其事的疑惑和无可奈何。一颗眼泪从她的眼眶落下，重重地炸在裴长清的虎口上，让他拥抱的姿势也随之一震。
他不是没有话语来安慰她，那些读过的书籍字句自行在他脑海中排列，组出一页页长篇大论。可是他说不出口。
心爱之人在你面前失声痛哭，一腔心脉除了疼惜哪里还有时间做别的解释。裴长清只希望自己能再有能力一些，好让他能在这个时候托举住心爱之人，而不是看着她这样哭着，自己除了将她搂紧一点竟再无别的用处。
“衍之……”他甚至不知道用怎样的名讳唤起她，会让她觉得好受一点。
他没有尝过这样的悲欢。
何其幸事，他不必遭受这样的磨难。何其不幸，他所爱之人受尽这番苦。然而他却是这般苦难的受益者，甚至于没有这一番波折，他都无法认识她。
裴长清为自己陡然生出的念头感到悚然。
聂怀瑾在他的怀里抹了抹眼泪，她撑着下巴对着虚空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低头落了两眼，声音沉沉的。
“真是没有出息。”她还带着泪意的嗓音多了几分嘲弄，但终究是哭得倦了，眼睛稍睁开便阖了下去，依偎在裴长清怀里。
裴长清定定地凝视着她。不知从何时开始，长京城的女官流行起这又细又长的眉，长长的发盘在头上成一卷，像壁画上庄严肃立的菩萨。
这模样同她很不衬，裴长清想，她还那么小。她那么小，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的夸奖的。裴长清思起他还未回长京城的时候，谢逸之同他说过的那些事情。可是因为这青年才俊，她也是要在朝政上同那些老谋深算的狐狸们斗智斗勇，把自己装扮成这般模样。
裴长清心里懊恼，她这前半生，为自己活着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倘若许朝不那么昏庸，倘若这路不那么艰辛，她那时也该是个生机盎然的少年。也许那样他年少轻狂时未必会多看一眼，但是难得她一生顺遂如意。
他是有那么几次机缘巧合的瞬间里看到过她年幼那般不驯的模样的。那个小孩子一直在她身体里，只待有合适的时候奔涌而出，浮现到他面前。
他希望她平安、幸福、快乐。可是这一路走来，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快乐的时候。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夏日暑气过了几分，午后太子府的玉兰娇荷在云荫下生得盎然生意。
虞雲骋坐在廊下，桌上上报的折奏在一旁摆得整齐井然。案的另一边，虞世则正捧着比他脸还要大上一圈的经子书籍，正在一句一句努力地念着。他念得很认真，并不因一旁的父亲翻阅多时无暇顾及便自给悠闲。他身旁的侍女姑姑适时为他遮阴，让这段午后延续得更长些。
虞世则身旁七个教养嬷嬷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所选，唯有她一人是先朝宝英公主的贴身侍女。在许朝覆灭后，只有她和青水留在了公主身边，看着她被人掳去，又看着她诞下亲子。公主和青水都不喜欢这个孩子，可是没有人不心知肚明，她们当下难堪的处境。倘若这个孩子能与太子相处融洽，倘若虞雲骋能够多对这个孩子花几分心思，对她们日后的生活都是一种保障。
太子府的静谧并未有持续太久，不多时便有人宣称有要事要面见殿下。
虞雲骋漫不经心地抬了一眼，便宣让人进来。“嬷嬷把公子带下去吧。”他看了眼虞世则，又道：“晚上有晚饭，下午不要给他喂太多东西。”
待嬷嬷应了将人带下去后，虞雲骋才将案上的纸笔拢到一处。只见来者快步奔来，直直跪于廊下。
“何事？”虞雲骋微微抬眉。来人是卢氏的门客，这让他隐隐觉得事情不是小事。而随即来者的言论也证实了这一点。
只见廊下的人一并拳，因急切奔来而略有发颤的声色并不好听。
“回禀殿下，方才宫里得知的旨意。”
来人迅速宣布了结论。
“工部尚书被陛下降了一级。”
“所谓何事？”此话一出，便是虞雲骋也震惊了片刻。
来者弓了弓身子，屏声息气道:“某只代家主传话，其余事项……也不是很清楚。”
“是么？”虞雲骋瞥了他一眼，语意淡淡，“那贵家主，还当真是会办事啊。”
廊下之人吐息显然错了一拍。
虞雲骋眼神从廊下移开，右手无谓地掸了两下，“送客。”
“不是这般！”眼看着事情将要办砸了，联想到家主严苛的刑罚，来者忙不停地跪在廊下，“小人当可一说，还请殿下屏退旁人。”
“不过几个嬷嬷。”虞雲骋扫视了一眼四周，声色冷淡。他的目光落在廊下有些打颤的人片刻忽而淡淡笑了笑，声音又温和起来。“既然这般，便退下吧。”
待人全数退下，虞雲骋发出一声鼻音。廊下人旋即心领神会，疾步走至离廊极近的地方。
“你是宫里当差的？”虞雲骋淡淡地问。
“是。”来人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小人是在文漱殿当差的，叫隐人。”
虞雲骋略过了他的名字，倒是冷笑了两声。“侍郎手伸得倒长。”
想到卢氏过分外露的野心，虞雲骋的眉头皱了皱。
面前之人更是一句话不敢提，只觑着虞雲骋的眼色。
“侍郎连亲自回禀孤都做不到，倒是派了你来回话？”
“殿下！”隐人仓惶行礼，“殿下误会家主。家主身在城外来不及赶回，小人奉少家主之命前来，不敢耽误少许。”
卢德的儿子更是废物。虞雲骋右手的两指指尖轻轻捻过案上几枚棋子，“既然派你前来，方才不言，现在又是打算说什么。”
话语间倒是温和极了。
隐人听着这语句脸色愈加苍白。想到少家主不成事的判断，他深吸了一口气。
“是另一位朝臣，童义真童大人。”
“嗯。”虞雲骋轻微抬手，示意他听见此事，“继续。”
廊外的男子一愣。
虞雲骋从他的表情中便知晓卢德那次子有多不能经事。
他冷笑了笑，唤人来将人打发走。
虞雲骋进入屋内的时候，连琼英正在梳妆。虞雲骋进来似是没有声响，待她从镜中转身，方才吓了一跳。一双眼瞳惊惶了一瞬，又被妥帖地压了下去，再看到他时，又是一贯的端庄。
她见到他时，照例是有些怯生生的。但是眉眼又藏不住从前的骄傲，看见他时神态便有些古怪。但虞雲骋在京城向来是被厌恶惯了，如今面对这样一副模样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坐下，连琼英便站在离他远了许多的地方，偶尔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疏离。
她并不喜欢碰见他。
这件事他一开始便知道。
虞雲骋从梳妆镜中看到她的侧影。他坐在屋内，神色坦然地看着屋内的陈设，慢条斯理地说，“孤今夜留宿。”
连琼英冷若冰霜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好似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开口，强迫自己声音镇定下来，“孤……妾身下午答应世则，答应今晚陪他。”
她的声音还有些颤。
她知道即便留宿也不代表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虞雲骋并不强硬，可她还是有些畏惧。
他一向都很疼爱世则。连琼英想，这项理由在他面前能说得过去么。
虞雲骋并没有答话，他的指尖在桌上点了几下，发出隐隐的声响。
连琼英有些不能说话了。心里那种隐隐的惶恐不断从心胃中漫出来，她张了张口，依然不知道自己该斟酌着说出什么样的字样。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愚笨。连琼英在心里无望地想。
虞雲骋忽的站了起来。
他走过屋内繁复的摆设，径直走到她的身边。
与他的父亲妹妹不同，虞雲骋生着一双文人的手。而现下，这双手正搭在连琼英的脖颈之上，指尖摩挲着她瓷白肌肤下温热的血管。
连琼英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瞬。
虞雲骋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却是一种更为卑劣的羞辱。
“公主思考清楚，自己有没有拒绝的能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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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起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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