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没急着反驳，先是问那百姓：“你可有证据？凭空污蔑朝廷命官，是要坐牢的。”
我把他曾经说过的话轻描淡写地还了回去：“一面之词不可轻信。但像一家人是否于同一日惨死这样好查明真相的事实在不好作假。只好先委屈一下刺史大人。待查明真相确与刺史大人无关，下官亲自上门赔罪。”
几乎是一字不漏，语气轻飘飘的，嘲讽意味十足。
陈宜咬牙道：“下官好歹是一州长官，处理不了事务，恐一州生变。”
底下有人附和。
我状似无意地点了点那些附和的人，笑着对陈宜道：“刺史大人英明神武，手底下的官员应当也不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徒。刺史大人，对自个儿手下的官员，还是该多几分信任才是。”
这话陈宜不好反驳，只能勉强维持着脸上镇定的面具，道：“侍郎大人说得是。是下官愚钝了。”
陈宜终究还是被我关了起来，就关在我之前呆过的那个偏院里。
但我不可能让他有机会自由地出来，我要他从偏院出来的时候，不是下天牢，就是上刑场。
陈宜本来还想要联系自己的亲信帮他再销毁一遍证据，抹除一遍痕迹。
——直到我和刘盛站到了他面前。
知道大局已去，陈宜没再维持他那副假惺惺的样子，看着我冷笑道：“侍郎大人真是好手段，连我的心腹都能收买。”
我摇着扇子：“这都要感谢刺史大人您做事太绝情，胆子也太大。竟然在杀了人全家之后，还把人留在身边使唤。当真是好魄力。”
陈宜盯着刘盛：“这些年，是谁给你一口饭吃，还把你捧到了如今的地位？！刘盛，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刘盛眼神复杂：“你是为什么留下我？你忘了我的父母兄妹是怎么死的了吗？”
他顿了顿，突然自嘲一笑：“对，你确实该是忘了。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十年前几条人命的小事，你怎么会记得？”
“那你的夫人，你就不管她的安全了吗？”陈宜问他。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接过话，“人都在我府上好好安置着，一点事也出不了。”
陈宜此刻无比懊悔：他当年就不该因为身边缺乏人手，又看刘盛身手不凡，一时心软留下刘盛！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随着一件件他做过的腌臜事连带着铁证被抖露出来，陈宜一路溃不成军，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力回天。圣上震怒，下令彻查。我顺水推舟，把黑蛇帮的事丢出来，打得陈宜一片混乱之后，把涝灾瘟疫的事也搭了进去，还编了点假证据佐证。
陈宜有心反驳，可是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再信。朝野上下对他是一片骂声，他注定要成为被人戳千万年脊梁骨的千古罪人。
永晏十年，陈宜被腰斩于午门，诛九族，替他卖命的人或斩首或流放，都没能得个好下场。
刘盛虽然提陈宜卖命但他检举有功，今上法外开恩，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刘盛却用这个恩典向今上换了他妻儿平安，在陈宜腰斩后一天被斩首。
那是一个好天气，日光在刀面上反射出近乎刺目的白光，灼得刘盛眼睛生疼。
他紧闭着眼想要隔绝阳光，但眼角被刺激出的泪水还是在熟悉声音的哭喊中落下，最后和头颅一起，滚落在地。
至此，永晏年间最大的一场人命案彻底落下帷幕。
*
永晏帝也没想到，他就是把我丢出去办个差，意思意思宣扬一下天恩浩荡，居然能给他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过永晏帝这次的处置称得上果断干脆，力度也拿捏得刚刚好。不仅收获了天下百姓的赞誉，也给群臣敲了警钟。总的来说，收获颇丰，永晏帝挺满意。
皇帝满意的结果，就是给我升官。
永晏十年，我升了吏部尚书，兼任户部侍郎，钱和人都握在手里，一时间风头无两。
我没管外面的议论纷纷，请了几天假，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地陪着倾川，再逗逗阿霜和岑安。
阿霜年纪大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活泼，不再总是跟我怄气了。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我身边，享受着我一下又一下的顺毛。
岑安这个年纪活泼好动，我在撸阿霜他不好打搅，就拽着洛倾川的袖子要他陪自己玩泥巴掏鸟蛋，还要给他画大老虎小花猫小蝴蝶。把洛倾川折腾了个够呛，连晚上折腾我都没精力了，让我睡了好几天安生觉。
直到三天后，洛倾川忍无可忍，把岑安丢给了我妹，让他陪我妹的儿子鹤乐生去。美其名曰：小孩子和小孩子更有共同话题。
这纯属是扯淡。
鹤乐生今年未满一周岁，话都不会说，哪儿来的共同话题？
不过我没阻止他。
毕竟我也有点儿素得慌了。
古人云，食色性也。
我觉得古人说得很有道理。
*
好歹也算是朝廷核心要员，我自然不能缺席太久。休息了几日，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温柔乡，卯时起来去上那个倒霉催的早朝。
此时已是深秋，每日晨起看见尚未放明的天色，我的怨念比鬼还深。
我果然还是理解不了我爹——汲汲营营升官究竟有什么好的？图走路看不清脚下吗？
如此早起不贪黑过了半年，我给皇帝上了封折子。
第二日，皇帝在早朝上公布了这封折子的内容。
朝野皆惊。
原因无他，我上的折子，内容是废除任子制。
任子制，也就是门荫制。顾名思义，俸禄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在任职满三年后，可推举族中子弟一人为郎官。
此制由来已久，上次都不能称作祖制，可能要祖好几个辈才行。算是历朝历代君王给劳苦功高臣子的一点好处。那些高官贵族就算家里有子弟不成器，也能藉由任子制进入官场。
但也正因为这种机会多是给族中不成器的子弟，没有走科举的路子，有才华的青年一辈都以通过任子制做官为耻。
前朝有个宰相，曾经在江山垂危之时挽狂澜于既倒。但因为他不甚擅长科举的文体，屡试不第，最后无奈只好通过任子入仕，被当时的文人墨客诟病了许久。就算之后立了如此大功，这样的嘲弄也没断绝。
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任子制做官的，几乎都是彻彻底底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别说半罐水响叮当了，他们肚子里连水都没有。
如果只这样来看，似乎废除任子制是一件有利而无弊的大好事。既能防止冗官冗员，也能把位置留给有才之人。
但是任子制能存在这么久而没被废除，其中定然有极大的牵扯纠葛。
哪怕按最浅层的来说，家中无能子弟成群的高官也不能答应。
这件事动的是高官贵族的利益，想要推动这件事落地，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有一点点成功的可能性。
想要搏一个美名，可做的事多了去了，没必要非要啃这么一块硬骨头，实在是容易得不偿失，不划算。
朝堂上争论纷纷，除了几个以清高自傲著称的文臣，没几个人赞同我的意见。一群人吵了一整个朝会，谁也没能说服谁。
下了朝，我惊世骇俗的一封折子已经在京城传开。一推开家门，就是我爹那张脸。
鹤云丞确实是被我惊着了。他为官做事一向胆大，祖制也废了不少，赌的就是一个富贵险中求。
但他没想到，他儿子我能比他胆子还大。
“你是怎么想的？”我爹开门见山。
我清楚他这不是质问：“爹你难道看不明白？”
“我怕你万一是脑子发热，没有顾虑周全就莽撞行事。”我爹敲了敲桌面，“你和我说清楚，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的亲爹，”我摇头，“我不是三岁小儿。做事还是会带脑子的。”
我爹不说话了，就那么盯着我。我余光瞥见倾川在门口一望一望的，他腿边探出岑安毛茸茸的脑袋，和他的动作如出一辙。
我在和我爹的对峙中败下阵来。
“这件事能成当然好，就算成不了，我的目的也达成了。今上多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怎么容得下一个声望太高，拥护者太多的权臣。如果想要爬到更高的位置，就只能把自己弄成一个孤臣。以前回真执桑的事情不算多大，早就随着时间被冲淡了。我只好另辟蹊径，让天下人离我远些。”
“你就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爹问。
“我会拿捏好度，出不了问题。爹，您还是对您儿子有点信任。”我无奈道。
我爹挑眉看我一眼，我直觉不好。
然后就听见我爹道：“我对一个剿匪被骗进匪窝，抓人做恶事反而把自己栽进去的人没什么信任。”
我木着脸：“爹，您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还敢不见你爹不成？”
我仰头做思考状。片刻后看着我爹：“我觉得我有点想娘了。爹你说我要不要去问问娘，她愿不愿意来我们这儿住几天？”
我爹：“……你做事，你爹我最放心了。”个屁。
这不孝子要不还是丢了算了。
最后我还是把娘亲从我爹那儿抢走了。
那几天我有点头疼，我怀疑是独守空房的我爹在偷偷扎我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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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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