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世初淳扔给涅亚一把西洋剑,剑尖直指亲自教授过剑术的学生,浑然是一派生死决斗的架势。
从未预设过这一事态的涅亚怔住,掌短肌按着额头,倏然大笑,“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世初老师?”
世初淳默然,一言不发。再巧舌如簧的辩言,比不过她真刀真枪的实际行动。
当陵劲淬砺的教学用具刺穿没有反击的学生胸膛,家庭教师一直以来的坚持一概薪尽火灭。她的理想、正义,不复存在。夫人的好意,学生的敬重,骨化形销。
纠正错误的人生的唯一途径,是谋杀宁和的年景里相互陪伴的对象。
兴起兵革之祸的千年伯爵罪无可赦,对一无所知的学生下手的她同样罪不容诛。
她是因生存不住进食的毛毛虫,卑陋龌龊。顷尽一生,达成蜕变成蝶的使命。
而本初的她,早就在蚕蛹日复一日的围裹中,溶解为哺育新生命的养料。
试探着涅亚鼻息的世初淳,确认了学生停止呼吸的现状。在龟裂的镜子被裂痕脔割成块的脸。
多丑陋。
她合上学生死不瞑目的眼。
暴雨洗涤的路面湿痕千尺,四野舞动着跳着华尔兹的水滴。倾斜着朝下的剑尖所经之处,含蓄着宣扬着首战告捷的战绩。殷红的液体打剑身汇聚到底,勤恳地打造出猩红王冠。
世初淳站在放射状的玫瑰花窗底下,任由己身被铺陈的繁美凌乱围剿。
一切的一切,像极了噩梦重演。亦或者她从来就没有一日有幸清醒过,始终困顿于梦魇的集合体,分辨不出虚与实的界限。
奢靡的彩绘玻璃整体呈半透明,衔接处采用了磨砂材质拼接。
要如何分辨此生就是真实,而不是新一轮一大梦将眠,经历过的人生是真实的吗,还是谁人手下的棋盘?这会不会是一场失败就回档重开的游戏,她是里面任人操控的一个傀儡?
难道没有人怀疑吗?只有她一人对目前看到的、听到的怀着不确定?
亲手杀死信任自己的学生,毁灭儿时构筑的梦想。
有负雪中送炭人的恩义,亏欠真心爱慕自己的孩子情意……何其失败的人生。
重重打击裹挟着困扰她已久的幻觉而来,令世初淳质疑起当下的真实与虚幻。
接受现况,不再抱有疑虑,潜心度过现今的人生会不会更好?而她迈出了一步,咫尺天涯,不可回转。
她已经厌倦逃避。
年少时,翻阅过不少虐得人心肝脾肺肾都在蜷曲的文章。她看不得主人翁们吃罪受苦,心里有一百个声音叫嚷。期盼着他们抛下苦痛与繁难,快些远走高飞,远离那些厄运和灾难。
可叹悲运是无耻之尤的寄生虫,卑鄙地藏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看准时机就会发作,让宿主插翅难逃。
“老师,你来看我了吗?”勤快地打着毛衣的马纳看见她,大喜过望,方知羞涩。
他总是迟钝,反应慢半拍,不如兄弟涅亚,机智勇敢,该出手时就出手,果断出击,机敏能干。
遇见喜欢的、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懂得、不敢于争取。被同龄孩子欺负,只会委委屈屈地蒙在被窝里,悄无声息地掉金豆子。连打小报告、跟大人告状都不会。
偏偏世初淳就吃他这一套。
成人的马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柔美无害,善良怯弱。担得起贤惠淑德。
他是温良得体的公子哥,做不来驭马持枪的圣骑士。这点正好抵消了世初淳潜意识里对人高马大的异性,能轻易在身高上压制她的惶恐。
理智上,她清楚身边的人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无意识间,却仍有难以言喻的被牵制的担忧。
能实施暴行的权利捏在他们手里,区别只在于他们实行与否,主动权并不掌握在她手中。马纳从根源处完美解决了这个担忧。
马纳从小就是个小哭包,长大了,愈演愈烈,长成一个大哭包,深刻上演哭得越多,……得越多。一边食髓知味,抱着人上半身……,一边楚楚可怜地含着,要她轻声细语地哄。
要不是这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世初淳都要怀疑他的段数高,道行深。
师生间空了段距离,马纳伸出手,习惯性地要牵住世初淳。却因手臂被织了个半成品的毛衣缠住,够不着她的手。
他要往前,被粉色的毛线固定在藤椅上。惯性地使眼色,示意家庭教师往前。
熟稔到融于呼吸的撒娇,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形成默契的举动,笃定着老师必定会包容。
大概是被纵容了无数次,哪怕在这夜黑风高的夜晚,通过雨水冲刷的泥土,浸透出了刺鼻的腥味,马纳隐隐约约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仍旧沿用原来的行动。
他是家族中易碎、昳丽的花瓶,文不成,武不就。疾病缠身,幸而有母亲大人、至亲兄弟、家庭教师的爱惜和宽容,由此度过了一段愉悦自在的人生。
每当他遇到困难,家庭教师总乐意于为他排忧解难。
与这个时代老师们对学生扬名立万的期望不同,世初淳对他基本没有什么要求。
她不强求他拥有超群的智慧、强健的体魄,只要他身体健康,幸福安乐就好。
马纳迷恋老师给自己上药,呼吸拂过他耳廓,有微微的痒。像打开遮挡世界的树叶,崭新的天地在他眼前展开,枝头捧出一朵俏生生的花骨朵。
跟涅亚不同,马纳对往后的日子并无清醒的规划。他还带着天马行空的认知。想要永远跟母亲、涅亚、老师四个人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出于理性,世初淳校正他的想法。没有人能和另一人永远同居。且会跟着人数的增多,滋长激增的变数。
马纳赌气地捂住耳朵不听,听了也不往心里去。他固执地坚持着幼稚的念想。一想到老师说的话是真的,就有股酸涩从胸口倒灌到眼眶。
“为什么我们不能相偕到老?”
马纳的头从被窝里探出,手指稚气地勾住家庭教师食指,好比揪着一根纤弱的救命稻草,唯有她能够拯救即将溺毙在伤心海洋里的可怜溺水者。
因为生老病死,相遇之人迟早会别离。
被拉住手指头的世初淳心都化了,再说不出打击人的话。
见老师态度松动,马纳再接再厉,直起上半身,白色的被单盖在他头顶,披在肩膀。搭配他出尘的容色,单调的床单都成了神圣的头纱,他则是婚宴上盛装出席的新嫁娘。
马纳乖巧时很乖巧,闹起脾气来也是一万个叫人头疼。尤其他还体弱,半点不能郁结于心。
世初淳最终改了口。
马纳当即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抱住老师,在她面颊落下一个吻。
强留住家庭教师的四季里,马纳化身为确保了安全就会动手搭窝的勤快松鼠。
他会发愤图强,准备好过冬御寒的食物,清理好生存环境。直接跳过了表白、恋爱、结婚等步骤,提前过上了婚后生活。
涅亚乐意看世初淳为难,但没办法拒绝的样子。反正结果对他有益,他何乐而不为。
观望着把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亲人,他觉着马纳天真浪漫的设想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局中人身处环环相扣的食物链,无从知晓这是一出隐含着崩坏内核的悲情片。
温馨的回忆纷至沓来,人还是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剑刃划过喉咙,温热的血液喷溅式外扬,被切开甲状软骨的马纳,发着愣,生死一线的危机倾刻间冻结全身的血,激烈碰撞的情感瞬间按下停止键。
比他死亡来得更快的,是觉醒之人的剑。
诺亚一族第十四人归位,族人们称呼他为涅亚。他承袭诺亚死而复生的传统,拿过家庭教师递交给他的宝剑,亲手斩下心爱之人的头颅。
不同于以往点到为止的比试,本次终场是以死作为终结。
被切开一半喉咙的马纳,下意识张开手,抱住向自己方位倒来的无头尸首。
残缺的喉管嘶鸣喑哑,俨然是报丧鸟的哀啼。
涅亚捋起泼到爱人血浆的额发,露出底下显示出来的成排圣痕。
人们都说马纳痴笨,他精明。偶然他看到马纳躺在老师膝盖上,理所当然地张嘴吃老师递到他嘴边的葡萄,他也想要扮傻卖乖,争得多一分疼惜。
可纵使是双生兄弟,一人两体,他亦有他独到之处,自觉被冷落了,依然执拗着不肯舍弃。
譬如现在,只有他,方能亲手斩杀心仪的老师。马纳是万万做不得,做不来的。
剑走偏锋的事态,行到水穷处,无可逆转。恰似冷冽的冰川迸射出壮烈花火,极致的冷与热、爱和恨,在他心中交替。
老师是属于他的了,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别人谁都夺不走。
老师亲自扼杀了他的憧憬,他主动了结老师往后余生。
他是寄生在树木周身的绞杀藤,汲取老师的养分生长。控制不住嗜血的本质,致使人殒命。
违背伦理的情意,在最鼎盛的阶段,随着当事人的消逝,戛然而止。涅亚双手上举,近乎虔诚地捧起家庭教师的脑袋,与之交换一个亲昵的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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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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