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年失明的时光,为世初淳缔造出纯一不杂的长夜。这暗无天日的幽冥,足以磨灭脑际有关光明的印记。
世界的色彩消匿,人们的面容冰消雾散,相替代的,是一副病恹恹的身躯,整日靠着拐杖吃力地摸索,仿佛四野回荡着废物、瞎子的窃窃私语。
过往的记忆被大面积摧残,本应随口道来的名字,沉眠在深海渊底,仿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世初淳忘记了自己穿越前的生活,忘记了横滨宁静安和的日常。
更甚者,哪怕亚连、李娜丽、神田优、拉比四个,可以说是她带着长大的孩子,她也完全想象不出来他们长大的模样。
就算被牵着手掌,用手指一寸寸沿着他们的轮廓,描绘少年们的脸庞,她也没能在心中构思出四人长开了的影像。
与彭格列一起被封印的千年伯爵、诺亚一族,听来只是昨儿个的事,又像流传久远的神话故事。至少在她死的那一天,她没有听过双方有谁突破封禁的消息。
一天的经历好比坐上过山车,岂是一句跌宕起伏能言尽。命运蛰伏着、藏匿着,在恰当的时机粉墨登场,放肆地嘲笑着被自己愚弄的世人。
世初淳逃也似的远离了年轻的书翁继承人,神魂震荡,状若游魂。倘使她的猜测为真,那这些年她都做了些什么?和血海深仇的敌人赏星观月,说说笑笑?
好比挨挨挤挤的握手楼昼夜不休的装修,铁锤一声声重重地敲。打穿墙壁的电钻比蜂鸣响亮,是年久失修的机器,长久地制造噪音。
睡梦不醒,嗡鸣不止。反复交织着,大声嘲弄着这些年的安乐。
储藏在脑海深处的过往是一面摔碎了的棱镜,在恶意的探访下,碎裂成片,边缘尽是凹凸不平的缺口。
要捡起,欲拼凑,只能刺得双手淋血,她在镜面里瞥见被漫天的愧疚分割成一块块的容颜。
世初淳按着由内而外的不适,整理冗杂的思绪,更衣、负剑。
灰褐色遮阳伞撑起一片阴凉,饮用下午茶的卡特里娜夫人额前落了块阴影。
朝夕相处的家庭教师,声音与往常有些不同,她没有怎么在意。
毕竟,面临两个朝夕学生的追求,在这思想并不十分前卫的时代,是个老师都会陷入动摇。
“夫人,我有件事想问您。”
“是涅亚和马纳的事,对吧?”
自从在树下捡到两个婴儿起,卡特里娜就决定要做一个当之无愧的好母亲。她扪心自问,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好。与之相对应的,是必要的开明。
“他们和我说了,我同意的。”
玳瑁装饰的纽扣折射着有机宝石的光泽,耳坠镶刻的玉石跟着她头颅的摆动,琳琳琅琅。
在这风平浪静到催人犯困的时刻,聘请的家庭教师一言戳穿她隐藏多年的秘奥,遽然有惊雷贯耳,紫红色的闪电撕裂万顷平波的湖面。
“谁是千年伯爵?”
夫人扣着杯子的指甲刮出尖锐的噪声。
“本来我对此抱有疑虑,但按照夫人的反应来看,我的揣测并无差错。”
卡特里娜夫人故作镇静,正襟危坐。她抿了一口红茶润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太累了吗?”
“夫人,我尊重您,也很痛心我们的立场相反。”
在黑色教团工作期间,她就听闻了不少人类协助恶魔、千年伯爵的讯息。其中涵盖了财阀、平民、元帅、书翁一族。
之前她就相当不解,绞尽脑汁也想不透为何有人能站在整个人类的对立面,帮助灭绝人性的敌人。
没想到善良的卡特里娜夫人亦是如此。人真是复杂且含有多面性的生物。
卡特里娜夫人应当要为自己当初接济她,且留她在宅邸里任教的行为后悔了。
“千年伯爵发动战争,毁灭芸芸众生的家园。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曾发誓要手刃千年伯爵。”世初淳无意和她周旋,“是马纳和涅亚中的哪一位?还望夫人坦诚相告。”
“夫人,您也不想一下失去两个孩子的吧。”
分明是铲除恶人的行径,可她的做法与其说是正义,不如说是自我满足。
她是咬伤农夫的蛇,在接受了过量的恩惠过后,反过来恶狠狠地蚕食着救助者的血肉,势要将对方的心头肉咬得鲜血淋漓。
自省着的家庭教师,一团乱的头绪注意了不对劲之处。
两兄弟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道理只有一人是千年伯爵。另一人,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他或多或少和千年伯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想到家庭医生诊断出的,卡特里娜夫人从未有生产过的迹象。
她联想到一种可能。虽然荒唐,但也只有那个走向合乎情理——马纳和涅亚都是千年伯爵的化身。
加入黑色教团的年迈书翁说过,他曾经失去了一位继承人。想来,就是现今这位顶着拉比名字的青年。
要是她当下不加把劲,那现有的安宁都会如她见证过的未来般,被罪恶的千年伯爵毁灭。
卡特里娜夫人乱了分寸,“你不能对他们下手,他们是无辜的,还对你……”
立场之争,辩驳再多也无用。世初淳一剑鞘击晕了她。她嘱咐拿来瓜果盘的仆人,“卡特里娜夫人睡着了,给她披件衣衫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分裂状态的千年伯爵,毫无疑问是他诞生以来最脆弱的时期。此时不动手,等他回归正常状态,她便再也动他不得。
根据她对两兄弟的观测,马纳、涅亚两人是丝毫没有关于千年伯爵的记忆的。
当然,如果他们两个人演技超群,拿她和卡特里娜夫人当猴子耍,那也只能归咎于她们目力不足,不能早日堪破。
此时此刻,交杂在一处的心绪没法单单用纷繁一词言尽。
她既希望两兄弟拥有千年伯爵的记忆,使她找他们清算旧账时,冤有头,债有主,不至于积压于胸的负罪感太强,叫她于心不忍。
又期盼他们是真的没有千年伯爵的印象,这样他们十几年的师生情谊就是真心实意,而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伪装,像是扮戏的演员从开场演到落幕。
由此可见命运当真爱开玩笑。不是你欺骗我,就是我玩弄你。
那么,问题来了。没有千年伯爵记忆的千年伯爵,还是千年伯爵吗?不曾沾染鲜血的无辜人员,要不要为自己过去和未来放下的罪孽买单?
她呢,真的有资格做那个刽子手,执掌公正之剑向他们索命?
她真能撕破情面,亲手杀死两位学生,还是盼望着两人只是扮猪吃老虎,祈求就此死在他们手下?
最可笑的是,事到如今,明确了两人身份的她,依然优柔寡断。
理智告诉她,要在他们清醒的时刻,把他们切成一片一片,好报复科学班、驱魔师、群众们……等等受害者在恐惧之中走向死亡的罪过。
情感又情不自禁地设想出许多不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死法。包括但不限于把人敲晕了,放在热水里割腕、或者其他灌醉了,一刀两断,减少疼痛的方法。
太阳西斜,坐在对面的涅亚,端起酒杯敬酒。
紫红的酒液在两人之间摇晃,涅亚打量着将恩师框住的玻璃杯,世初淳盯着预示着血腥的液体。
酒精能够大幅度地麻痹神经,削弱人的感知力。到了这一刻,世初淳还在问自己,该不该心软,明知此举对待敌人,是乃大忌。可她要是真那么当机立断的对象,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平庸之恶么……
这十几年她都做了些什么?被居住地陌生的语言混淆,不能第一时间确认这个时空是上个时空的前几十年。
她一无所知地教养着罪恶的使徒,倾尽全力担任他们的老师,夙兴夜寐,不敢懈怠。
而正是这个人,罪大恶极的诺亚第一使徒。他披着人类皮囊,潜藏在羊群之中。他不会永远披着伪装,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杀人盈野的真面目。
所谓安定,不过是他七千年杀戮中沧海一粟的假象。
如果两兄弟不是千年伯爵,假以时日,定当能越过世初淳心中的障碍,翻越隔阂,达成他们心目中花好月圆的终章。
可惜没如果。
她,辜负卡特里娜夫人的信任,不顾对方初始年月照看自己的恩情,翻脸做了要谋杀她一对亲子的白眼狼。
关于为人老师的梦想,在英雄时代开启前夕,零落为凋零的篇章。
空腹了一日的五内翻搅,涌生出一种强烈的呕吐**。
在人类担负的原罪面前,再运筹帷幄的谋士也不能预料到未来的走向。
“老师,请问发生什么了吗?您好似发生了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老师是很有魅力,涅亚却更担忧她的心情。
是他太急功近利了吗?可若是不逼一把,老师会一直跟他们划清楚界限,保持在严格遵守的师生情意位置上。再来一百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不愿意让老师再度离开,更不愿意老师他日嫁作他人妻,或者与他人缔结男女关系。
与其跟马纳一般,老师没表示,就胆怯地止步不前,老实巴交地把心意埋藏在心底,不如怂恿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一举进犯,拿下心心念念的堡垒……
软磨硬泡也好,死缠烂打也罢,终归是比死守着刻板的本分来得好。老师始终会原谅他们的。
可他终究是忽略了一条,人算不如天算。
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手,强行攥在掌心的物事,终究会通过其他方式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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