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凌晨才停,但哗哗的雨声并没能让我很快入睡。我像来到这个小镇的第一天那样,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
临睡前,我还收到了兄长发来的信息,于是索性打了个电话给他。兄长说他看到我这里有大雨预警,问住的地方会不会被淹。我告诉他自己被困到了山上,暂时住在老板家里的空闲客房中。
因为聊了起来天气相关的事情,我就跟他讲起了去年下大雪时的事情。
那天雪下的真大,公司位置又偏僻,老板自己四点钟不到就开车跑掉了,员工们也没人敢加班,胆子大的早早翘班,胆子小的也是准点打卡,大家都生怕被黑灯瞎火地困在路上。
我因为离家很远,这一路回的相当艰难,到家的时候跟平时加晚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的鞋子、袜子全都湿透,进门前抖了好久,又在门外的垫子上把鞋底的泥巴蹭干净才敢进门。
那晚,母亲跟我前后脚到家,她兴致高昂地跟我说,自己一直在院子里踩雪玩,玩得可开心了,还颇富童心地问我有没有踩雪玩。
我想,对于他们这样工作地点离家只有步行十分钟路程的,想不到极端天气对通勤的影响大概也很正常吧。
但母亲真的很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概率极低,或者不如说不切实际的事情上过度担忧。
小的时候,我和兄长在工厂社区的子弟小学就读。因为响应计划生育的政策,周围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那会儿超生的话,父母中有一个必然是会强制下岗的。
母亲因此不允许我和兄长带水杯上学,只能在早上和中午,赶在离家之前灌下两大杯水。直到我们上中学后母亲才肯明说,她那时是怕有人嫉妒自己家里有两个孩子,给我们的水里下毒。
中学时代,因为我们分配的中学预计会在我二年级的时候解散,所以母亲做主让我和兄长去考了市里的某所私立中学。那种距离,走读是不可能了,我们一家便在市里租了房子。我记得很清楚,那栋单元楼的窗户比较破烂,根本没几扇是完好无损的。
我们租房的门就正对着一扇破窗,风会从破洞里灌进来。有天早上,记不清是什么季节了,母亲一定要我和兄长出门的时候用透明塑料袋把脑袋整个裹住,因为外面在刮风,她觉得我们会被破洞里吹进来的风给吹感冒了。
兄长不想纠缠,因此套着塑料袋就走了。我不愿意,母亲便不让我出门,我跟她吵了起来,虽然最后我也没套着塑料袋——只是拿手举着挡在脸前面——但我因此结结实实挨了她两脚,小腿上一片黑青。
今晚聊天的时候,我也讲了这个故事。兄长说他完全不记得了,还笑我臭美不肯套塑料袋,凭白挨了两脚。
“她踹我完全是因为我不听话还敢叫板。”我跟兄长说,“从小到大,她每次打我都是因为自己生气,而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兄长则说,现在纠结那些已经没用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确实一直是我们中间比较有反抗精神的那个。”兄长对此不无感慨。但其实我们都过于听话了,以至于父母没能体验到小孩青春叛逆期是什么样子,始终沉浸在家长所拥有的的权威当中。
我现在才明白,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好事。父亲、母亲都因此养成了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性格,但凡有反对的声音,就会施以强力压制。作为成年人的我和兄长对此都无法接受。在我的想象中,正常的家庭多少会在双方妥协之后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孩子言之有理,父母多少会予以赞同,会听取合适的意见。
然而我的父母亲从不妥协。
我多少明白,人到中年,难免有很多人生经验想要分享,并且作为长者,在晚辈面前表现得有智慧是一种难以抵抗的诱惑。但不管他们的经验是否真的靠谱,不管他们的智慧是否真的适用于当今世道,父母在说教方面的用力过猛,那种“你太年轻所以你什么也不懂”的论调让我每次都无法接受。
我与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始终未曾调和,因为不再是孩子的我,终于也有了想要坚持保留的东西啊。
自尊,些许的自我满足感,以及对自己人生的决定权。
因之爆发的争执过后,父亲总喜欢要我换位思考,理解他们的不容易。但不管我理不理解,为保有我自身的独立人格,我都是不可能回到孩童时代,成为对他们惟命是从的附属品的。
这一点,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从不曾理解,甚至是嗤之以鼻的。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想法多少保守。”兄长也很无奈,“有些话真的说不通,我也试过,不如还是放弃吧。”
“可我不甘心。”我照例为此感到挫败——凭什么父母能不断用各种方式让我感到无知、无能、一无是处,我却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我对你们很失望”这几个字呢?
前任工作职级、薪水提升之后,我也曾想要问父母是否以我为傲,但却始终问不出口,甚至在他们摆出那副冷淡的态度以前,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问出口。
即使父母在外人前总是一副为孩子感到骄傲的态度,但他们真正感到骄傲的,其实是自己培养出了优秀的孩子。
因此,即便我真的问出这样的问题,父亲、母亲的回答也不会是我想听到的。他们会说的话,想必是这样吧:“我们当然以你为骄傲了,你是我们最得意的作品。”
后半句并非我的原创。大学放寒假时,我曾与父母大吵一架,具体原因记不清了,可能是大扫除和母亲合作不愉快吧。但如果只是同母亲吵架,多半不会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然而,和以往每次吵到无法调和、双方都下不了台的局面一样,我最先是和母亲吵,然后父亲介入,要我闭嘴听母亲的话,于是我就会把矛头对准他们两个一起开火。
背起书包夺门而出算是怒火中烧时的即兴发挥,但二老接下来的表现可真是连兄长都吓到了。先是父亲揪着我不让我出门,母亲仍在气头上,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咣咣磕头,一边磕一边连声怒道:“这样道歉总行了吧?我对不起你,这样行了吧?”
最后,还是兄长出面把我带走了,我们俩在肯德基坐了一整天。父亲打来的电话被我挂掉,之后他发的短信上就有那句令人倍感羞辱的话: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做孩子的是无法选择父母的啊。”兄长听了我的话说道,“甘不甘心,你都得接受现实。他们不肯让步,这也是现实。”
“他们真的很以自我为中心,”我出于满腔怨恨,又说起了他们过去曾让我感到痛苦的例子,“记不记得你读研究生以前参加夏令营,然后顺利被录取的那天晚上?妈妈听到这个消息说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兄长老实回答:“不记得了,她应该也为我感到高兴吧?毕竟是好事。”他考上的学校和专业很了不得的。
“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她那天早上就有预感你这次会顺利被录取。”我煞有介事地指出这一点,“还不明白吗?你考上的辛苦她并不在意,重点是她的预料非常灵验。她后来也没过说你‘很辛苦、很努力,真了不起啊,’类似这样的话吧?”
兄长哭笑不得,“她确实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类型。但我也习惯了,并没期待得到什么夸奖。”
“爸爸说的第一句话你总记得吧?”我又问。
“好像是‘虎父无犬子’吧。”兄长这次倒是没忘记,“他的口头禅就是这样。要么就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所以啊,你没发现吗?你的努力得到回报,他们的反应却都是自己有多了不得,一个所做的预感多了不得的灵验,一个生出了多了不得的儿子。”我不满地说。
兄长想了想,叹了口气:“他们就是那样的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再说了,你当时不是认真祝贺我了吗?一副崇拜的模样,围着我转了好多圈呢。我听到妹妹的祝贺就很心满意足了,也不用接受八方来贺。”
“可他们是父母啊!”我据理力争,“不管怎么说,爸妈也太吝啬奖励了,损起我们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所以后来我才再也不肯夸他们的。记不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妈妈就是做顿饭也要一个劲儿追问好不好吃,不夸得她上天了,以后顿顿都是同样的菜色。她还会说自己是在练习厨艺,其实就是报复我们没有夸她。对比之下,我们得到的待遇多不公平啊。”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兄长很豁达,“徒劳地追寻那种得不到的东西,只会是自寻烦恼。你现在远离他们,自食其力,就不要想这些让人心烦的事情了吧。”
“他们总是在我的脑子里不请自来,我也没办法啊。”我很是委屈。
这样讲了一通,晚上睡不着也是意料之中。直到挂掉电话,我才想起来没跟兄长提起那些人偶的事情。但这种事情,我就算想起来了,恐怕也是不会跟他提起来的。
这原本是老板的秘密,现在为我所知,又因为人偶的活泼可爱,所以秘密本身的危险性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然而危险总是存在,在我没有回头去看的阴影角落中耐心等待。
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束,我得到了这份工作,签订了为期四年的劳务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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