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No.8

俱乐部有个操场,带着篮球框和二百米的煤渣跑道。野草在灰黑色的碎石和煤渣之间顽强生长。一旁的六层石质看台约莫能容纳一两百人,所谓的俱乐部大礼堂,就在看台的下面,通过一个半入地下的门就能进入。现在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倒不是礼堂还没开门,而是镇上大家都认识彼此,见了面非得在开阔的地方聊聊天不可。

我没有熟人,更不想聊天,因此就钻进了那道门,走进灯光昏暗的礼堂。

这里看着其实像个电影院,不过没有放映荧屏。十几排翻版式座椅分左中右三部分整齐排列,椅子上的聚氨酯颜色暗沉,但至少没有破烂不堪。

舞台拉着黑色幕布,尽显神秘。

已经有人坐下了,不过前排仍有空位,我挑了一个左侧靠过道的位置,这样就可以旁边少坐一个人。坐下时,椅子下面的扭力弹簧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在对我的体重进行抗议。尽管我工作时因为暴饮暴食发胖到一百二十斤,但来到镇上工作以后,我瘦了十多斤,未减下去的那十斤,我一直安慰自己是增肌导致的来着。

陆陆续续进来了更多的人,五点五十八分,礼堂里越来越热闹。我靠着椅背调整到一个多少算是舒服的坐姿上,开始等待表演。

六点整,没有报幕,没有这类演出会有的暖场,幕布拉开,竟然直接就是布景。观众花了几分钟才彻底安静下来,于是音乐响起,木偶戏开场了。

我此前对木偶戏其实没什么了解,最多是小的时候看《小兵张嘎》,里面有个唱皮影的一直让我印象深刻。我以为木偶戏就是3D的皮影戏,没想到木偶所能做到的,远比我想的要灵活生动得多。

无论是灯光下绘制精细、栩栩如生的人偶表情,还是提线下人偶举头投足的活灵活现,都让我觉得今晚实在没有白来。

但他们也的确是实实在在的木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松了一口气——人偶动作是提线牵制的,人脸也是画上去的。

如假包换。

开场戏是《王小二过年》,角色很多,听不同人物的小调唱腔也能猜出,这是一场多人合作完成的精彩演出。我没听过原作,但本子想来应该是改编过的,背景放在现代,还巧妙融合了不少笑料。观众被逗得不时捧腹。

但我更中意后来的《武松打武》,很过瘾,紧跟着的《三打白骨精》我也看的津津有味。同场的孩子多半跟我品味相同,这两场戏没少他们的大呼小叫。

小娃娃们大概对王小二“穷要穷得干净,赖要赖出道理”没什么感悟。

表演持续了两个小时,精彩纷呈,完全没有尿点。压轴戏是《胡桃夹子》。我一边看,一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个故事的原著。

《咬核桃小人和老鼠国王》,这是小的时候母亲给我们讲过的床头故事。那时我们大概还没上小学,每当难以入睡的时候,母亲就会给我们讲连环画册上的故事,其中,《咬核桃小人和老鼠国王》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因为这个故事蕴含了某种恐怖与惊悚,不管是婴儿长出了老鼠脸,还是小女孩儿的父母对她遭遇的一切简直毫无帮助,都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类似于阴影一般的存在。

抛开恐怖因素不谈,我的想象力就是在一个个睡前故事中得以启蒙的。想想很奇怪,尽管我现在对母亲满怀怨恨,但我如今成为什么样的人、性格如何,她的主导与影响占了一大半。而尽管我能对其中阴暗的部分在心中加以痛斥,可对光明的部分也无法予以否认。

这个世界并非黑白分明。

你可以恨一个人,但恨跟爱一样,很少纯粹、绝不简单。

不知不觉间,《胡桃夹子》演到了结尾,女主角放弃现实,跟着胡桃夹子移居到了玩偶王国当上了女王。

我不记得自己听的睡前故事是否就是这个结局,不过当大家鼓掌对演出表示谢意的时候,鸡皮疙瘩悄悄占领了我的脖子。

黑色幕布再次拉上,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幕布后响起:“我是神奇先生,感谢大家观看我的表演,希望我的玩偶们将快乐带给了你们,因其光芒将笼罩这一整片大地!记住,快乐是永恒的!哈哈哈!”

观众再次鼓掌,因为尽管这种蹩脚的结尾把不少小孩儿都吓到了,但成年人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该死的礼仪的。

我没有立刻起身,不想跟一大堆人去挤。刚才如果真的是神奇先生在说话,那他听起来跟我的老板完全不同。也可能是他会改变声线?毕竟是要唱戏的,这种技能也许也算是标配。

但今晚舞台上的那些人偶也都是陌生的,我从没在老板那里见过。

不只是人偶的模样不同,真要说的话,是那种风格给我以不同的感觉。

至少今晚的演出相当精彩。我对明天多了几分期待,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老板屋里的那些人偶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空气重新变得闷热起来。路面上的积水中漂着团成一团的落叶,酝酿出腐烂的前调,让潮湿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白天我所体会到的那种令人宁静、喜悦的魔法,随着演出的结束而消失了。

随便解决掉晚饭之后回到民宿,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去洗澡。想到明天还得早起,我感到一种意料之中的、熟悉的沮丧。好在这份工作是货真价实的“弹性时间制”,所以我安慰自己早饭过后还有闲暇时光,想想倒也没那么难熬。

浴室里的水压很足,热水有力地打在我酸痛的肩背上,我低着头,任由水流带走积攒一整天的汗水和尘土。

慢慢放松之后,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今晚看的那许多出戏,纷纷乱乱。那些生动的人偶,有大有小,有些是上方提线牵动的、有些是下面棍子支撑的,形态各有不同,却又承受着同样的命运:喜怒悲欢、一举一动都受控于它们的主人。

神奇先生。

我打了个激灵,意外地发现水居然有些凉了。刚才我究竟洗了多久,才能把热水全都用光?

但无论怎样时间也不早了,我胡乱擦了擦身体,头发都懒得吹就上床了。空调轰隆隆响着,如果不是关了会被热死,我才不会忍受这种噪音。眼皮子打完架握手言和,我趴在枕头上,脑海中浮现出站在水龙头上、两手叉腰的衬衫人偶,还有灶台上跌了一跤的学生人偶,心渐渐平静下来,某种独属于我的、隐秘的喜悦再次涌了起来。

他们既不靠牵线活动,也不用木棍支撑,究竟是怎么走动的呢?

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世上,真的会有难以解释的玄妙灵异事件吗?

神奇先生的演出已经落幕,但山上老屋的神秘人偶仍等着我去探索。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渐渐入睡。梦中却再次被紧张的情绪所感染,梦到与父母进行无意义的争吵。醒来时,空调停了,我热得满身大汗,天仍黑着,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我摸到手机,等待开机的功夫回忆了一下已经褪色的梦,只觉得满嘴苦味。我与父母的间隙并非一日生成,但日积月累的争执吵闹才最消磨感情。

父母以为亲情就代表着永恒,他们以自己对孩子的爱做类推,得出这样的结论,于是放心地自行其是,把我的抗议当作孩子的无理取闹,全然不放在心上。

直到近来我才明白,抛开他们自己以为的“爱”不提,母亲多少恨着我们,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她当然也从不说爱这个字,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母亲的性格十分要强,表达爱意的唯一方式就是让我多吃。但那给我带来的多是痛苦,为了取悦母亲而吃得肚子鼓胀,嘴里塞满并不美味但全是“心意”的食物。中学时,那些午餐过于丰盛的日子里,我常常在下午上课时胃疼到趴在桌子上。“孩子吃了娘开怀”是母亲的口头禅。她倒是从不在意孩子何时才会开怀,兴许觉得娘开怀了,孩子自然开怀。

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于我而言不是。

直到近两年,不知道是退休生活多少有些寂寞,还是人生有了什么了不得的感悟,母亲开始在给我发信息的时候加一两个“爱你”的表情包。

我不知道正常子女该作何反应,但母亲表达爱意的信息在二十年后延迟到达,隔着时间洪流变调成一声冷笑。表情包里的那颗红心在我看来已失去了孩童时期应有的颜色,只让人觉得麻木。

但明白父亲也并不爱我,才是真正沉重的打击。

父母婚姻并不和谐,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小的时候我不明白母亲从不回娘家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每天上演的争吵,即便在母亲不厌其烦的“吵架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根本再正常不过”的解释中,仍旧给我和兄长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比起常来跟我抱怨父亲“不会说话”、“不会办事”的母亲,我一直很同情父亲,他挨骂也不还口的时候,我总是站在他这边,替他跟母亲争锋。

当母亲将枪头指向我之后,父亲才会慢吞吞站出来,以暧昧的态度指责我不该跟母亲吵架,应该“听妈妈的话”。

每次都是如此。

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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