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凝认得这女孩,是村里的丫头翠雨,有时会帮家里放牧,赶着一大群山羊去附近的绿洲。
“姐姐,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帮忙看着。”
“你为什么要帮我?”燕凝警惕。
她现在对小孩有点草木皆兵,这些大漠里的孩子不比温室花朵,个个鬼灵精怪。
“姐姐你是京城来的对不对?我听说你以前住很大的房子,仆人比县太爷还要多,读过的书摞起来就像村口大树一样高……”翠雨顿了顿,下定很大决心似的,“我、我想请你教我认字!”
“县里没有学塾吗?”
“以前有的,那个老先生受不了大漠生活,半年前跑了。”翠雨歪头,“姐姐,你是不能离开这里的,对吧?”
……好个嚣张的丫头。
燕凝蹲下,与她平视,伸手想摸摸她的头,被她灵巧地往后一躲,只好干笑两声。
“行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燕凝还担心翠雨擅自和她接触,会被家人责怪或其他孩子排挤,但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竟让她们之间这小小的交易顺利地进行下去。
没有纸笔,她们就以沙地为纸、树枝为笔。
没有学塾,她们就以窝棚为舍、日月为烛。
这日,本该到了她们惯例约好的时间,翠雨却迟迟未能现身。
燕凝担心她出事,来到她家门前,只见一个妇女发了疯似的朝她扑来,嘴里叫骂不休,死死攥住燕凝的衣领:“都是你这个恶徒!说!你把我家翠雨拐到哪里去了!”
“大娘,你冷静点!”燕凝掰开她的手,“翠雨怎么了?”
大娘哭道:“那丫头跑去绿洲里放羊,已经好几个时辰没回家了!”
“报官没有?”
“玄策府哪里会管这种小事?”大娘埋怨,“说是已经派人去找,谁知道他们要找到猴年马月!”
“我也去帮忙找,大娘你就在家呆着,以防翠雨回来找不到人。”
燕凝不等大娘回答,就急匆匆地往西边赶去。
云庐和邻县之间有一片名唤乌塔沙漠的地带,并不凶险,只要熟悉地形都能顺利穿越,燕凝流放云庐的时候走过一遭,干劳役也分配过去绿洲挑水的活儿,离村落大约十里地。
日渐西斜,群星挂上夜空。进入沙漠后,她一路追着山羊的足迹,借助星星定位方向,来到绿洲——
或者说,原本是绿洲的地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天前还是绿洲的地方,几乎已经完全被黄沙吞噬,清澈的水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然而黄沙中露出的一截截树干分明昭示着,这里就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绿洲。
燕凝顺着树干往下挖了一段,甚至发现了翠雨拿山羊角在上面刻的鬼画符,更加印证了她的结论。
乌塔沙漠,是一个流动性沙漠!
所谓流动沙漠,就是指在定向风的作用下,沙漠的移动趋势倾向于风吹的方向,西北风沙格外凛烈,每年以近百米的速度蚕食周边绿洲。
也就是说,如果放着不管,少则十年内,多则几十年,云庐县一带会彻底被沙漠覆盖吞没,整个平辽郡乃至羌州的枢纽都会瘫痪!
那么翠雨呢?
她心里一紧,瞬间想到了最可怕的情况。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深呼吸,猛掐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天没有刮沙暴,那丫头又脑袋机灵,绝对不会被埋。
燕凝在绿洲四周寻找痕迹,如果翠雨按照平时的路线放牧,到了地方却没有看到绿洲,很可能会以为走错地方。
她忽然感觉脚下有些凹凸不平,拂开表面的沙子,发现一坨还没完全干透的羊粪,激动得就像挖到了金子。
“找到了!”
隔了不远,她又发现另一坨羊粪,看这方向,是往沙漠深处去了。
不知找了多久,燕凝冻得瑟瑟发抖,想着翠雨肯定很害怕很不知所措,便催动僵硬的脚继续向前迈进。
她看见一处沙丘下有团窸窣的黑影,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山羊缩成一团,隐隐约约传来啜泣。
“翠雨!”
女孩惊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燕凝担心得不得了,直接抱了上去。
连摸头都不让的翠雨,这次竟没有把她推开,燕凝安抚着她颤抖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呜呜……呜哇哇啊啊啊啊啊!”
女孩放声大哭起来。
……
“怎么样?冷吗?有没有受伤?”
翠雨摇摇头,终于平静下来。
燕凝牵住她的手:“来,我们回家。”
“燕姐姐,你的手好冷。”翠雨拉着她坐上一只大山羊,“羊身上很暖和。”
大漠的璀璨星河下,一支山羊组成的队伍缓缓在沙丘中前行着,仿佛天地间无穷无尽,辽阔得令人畏惧,可也美丽得摄人心魄。
“燕姐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
燕凝指指天上:“观星辨位。”
“你教我。”
“先等你把算数学会了。”
“哼,小气!”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轻语。
“燕姐姐,谢谢你。”
燕凝把翠雨送回家,回到犯人住的大通铺,其他人都已熟睡,她却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现在不是修整农田的时候了,必须要劝说玄策府重视乌塔沙漠,尽早防沙治沙。燕凝人微言轻,通过正常途径肯定是没办法告知这件事的,只能采取一些极端手段。
比如,当街拦住大人物的行伍。
犯人每月十五都要去平辽郡述罪,驻扎在云庐的士官会押送他们,并向上汇报一个月来的劳役表现。她得知一个月后,玄策府都护兼靖安将军的队伍刚巡完一圈边境,即将回到府中,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被立地处死的可能性,然而经过翠雨的事件,见过从古至今百姓共同的艰难困苦,她无法对这个巨大的隐患视而不见。
更何况,这也与她自己的存亡息息相关,毕竟她的余生都要在大漠渡过。
时间很快来到了这一天。
一条巨龙般的队伍缓缓地从远处入城,士兵们的步伐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燕凝感到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百姓纷纷涌向街道两旁,仰望的目光中充满敬畏。
在军队最前方,一位将军骑着一匹高大油亮的黑色骏马,他身披夜色般的玄铠,烈日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头盔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前方,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令人不敢逼视。
“看到没,那就是咱们玄策府的都护将军,整个羌州,不,整个大凌最了不起的人!”押送燕凝的军官忍不住向她炫耀。
燕凝见他全副身心沉浸在骄傲中,认为时机已至,立刻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撞倒一片人群,直直地跑到最前方。
将军的压迫感如山一般向她倒来,燕凝头晕目眩,感觉骏马轻轻的一个抬蹄就可以把她踩成一滩烂泥。她咬紧牙关,止住颤抖,掩盖恐惧似地朗声说道:
“将军大人!民女自云庐来,有人命关天的事要上报!”
将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虽然不知道他头盔下的神情如何,燕凝依然流下涔涔冷汗。
将军身畔的长官喝道:“大胆罪犯!竟敢当街拦骑,管你有什么要事,胆敢冲撞将军,只有死路一条!”
手执长矛的士兵把她团团围在中间,只要一声令下,她就会瞬间万刺穿心。
将军一言不发,只是举重若轻地抬起了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
“……综上所述,我希望您能考虑修筑防沙屏障。”
燕凝从来没见过玄策府这么多人济济一堂,恐怕阖军上下的大人物都到场了。
将军的身影在帘幕后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高大的轮廓。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有什么资格妄议州政!”
“一派胡言,沙漠又不长脚,怎么会自行迁移?”
“哼,嘴上说得动听,没准是为了借机行刺……”
燕凝渐渐垂下肩膀,她以为阐明利弊就可以引起重视,认为客观事实可以超越人与人之间的偏见,果然学者思维还是太天真了。
将军身边的人影恭敬地俯首帖耳,半晌,掀开帘幕走到燕凝面前,竟是那日审讯时见过的羽扇书生,却装作一副没见过她的模样:“不过是一介罪人的胡言乱语罢了,诸位散了吧!”
燕凝望向高处,将军的身影早已消失,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
书生吩咐士兵把她按住:“她是个非常有煽动性的犯人,必须严加管教,以后都由我亲自负责。”
她动弹不得,被押到一处僻静的庭院中,书生屏退左右,扇子拂去树下石桌石凳上的枯叶,笑着招呼:“来,请坐!”
燕凝一头雾水,不敢不从,乖乖在他身畔坐下。
“燕凝,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名唤卢适,字伯龄,是这玄策府的军师。”
“卢大人……”
“啊,我不喜欢说话太拘谨,你随意称呼吧。”
燕凝小心翼翼:“不知卢先生带我来这里是……?”
“我是传将军的旨意来的。”
“哎?”燕凝意外。
“其实,将军非常赏识你的一番见解。但是你也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了,他不能冒着人心动摇的风险去声援你这样一个戴罪的女子。”他以扇掩嘴,压低声音,“何况治沙防沙并非一日之计,不是说干就干那么简单。总之,将军也有自己的考量,望你见谅。”
“怎么会,他肯听我的话就感激不尽了。”
“所以呢,将军还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他弯起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燕凝不禁有些脸红,“作为军师,我有一些建议。你不妨在云庐先做出一些实绩来,慢慢提高声誉,说话才有分量。”
燕凝点点头,这确实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我会嘱咐云庐的士官给你行点方便,不必束手束脚。”他悄悄伸出小指比划,“千万别给旁人知道。”
“……嗯!多谢您!”
“要谢就谢将军吧,我不过是顺水人情。”
当街拦骑还能安然无恙,甚至被玄策府一人之下的军师卢适单独接管,这一遭下来,燕凝在平辽郡算是出名了。
经过这一番历险,燕凝确实意识到自己尚有许多不足,她太着急了,忘了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
回归原点,先说服农户改种沙漠作物,从最简单直观的沙棘、沙枣开始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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