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鸣刚刚才用最后一点热水洗了脚,在半点不见光的屋子里摸了半天,才从一个犄角旮旯里掏出了一块破布。
他一屁股坐在松软的床上,擦着脚,问道:“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回来了?这么突然?”
“师父,您就别奚落我了。”沈冬至抹了一把脸:“我要是再不回来,怕不是要被榨得一干二净。”
沈冬至说的榨,是榨取。可在张不鸣理解中,就是那种只能意会的榨。
师父啧了一声,朝旁边坐了一些,说道:“地上凉,过来坐吧,你现在不能受凉,要发热的。”
沈冬至的脑子里只有第二笔债务,没反应过来张不鸣的意思,颓唐地靠着门板,说道:“没事师父,这屋子里还有额外的房间吗,实在不行柴房和厨房也可以的,我以后都住在这里了。”
张不鸣擦完了脚,就着破布闻了闻,嫌弃地扔到一边,在一片视物不清中,说道:“你现在这样子,真的很像在夫家受了委屈回娘家的新妇。”
“……”
“师父,我是你的徒弟啊。”沈冬至被张不鸣的话噎得半死,半晌才道:“师父你快加把劲,多赚点钱,救救你水深火热的徒弟吧。”
老人家大抵是耳朵不好,在一片静默中,掏了掏耳朵,摆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拉过被子就睡下了。
“……”
行,沈冬至咬牙切齿地想,改天去问问秦鹿鸣的父亲还收不收儿子。
沈冬至冷了一宿,还被张不鸣震天响的呼噜声吵了一宿。
当张不鸣神清气爽地起身时,沈冬至正顶着厚重的黑眼圈看着他。
“哟,”老人家睡蒙了,忘记有个人在自己屋里,吓得眉毛胡子都抖了抖:“吓我一跳。”
师兄们都睡得好,神采奕奕地朝着八方街出发,只有沈冬至一个人,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一脸疲惫。
八方街上人来人往,他们总爱在清早便赶早集,买好一天的东西回去,顺带拉着街里街坊的分享着还没来得及新鲜的趣事。
“王夫人,这么早呢,”胭脂铺的许娘子刚把新买的簪子戴在头上,手就朝着一位配珠带玉的夫人招呼着:“您听说昨夜的事情了不,昨晚巡城司在香韵街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深夜里的消息总是最博人眼球的,王夫人路也不走了,像是被选中面圣的举人,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害,哪能不知道呢,王家就在边上。我跟你说啊,昨夜连周阎王爷来了,不过两三下,就抓住那个官府追踪了大半年的采花贼,当场就被打得半死。”
许娘子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接话:“是呢是呢,您说,那周阎王长得那么俊美雍容,这下起手来也真够狠的。”
沈冬至看似面无表情地经过,实际上已经停下了脚步,竖起了耳朵听着。
“是啊,看他还没啥动作,那小贼的腿骨就断了,”王夫人用手比划着:“有人看到,他还去了一趟牢里,审问了一圈人,早上出来的时候,衣服都是血啊。”
夫人们一般都足不出户,听不得这些骇人的事情。许娘子用手帕捂着半张嘴,后怕似地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咱们这段时间还是小心些,这位周大人的脾气看起来是真的不好,我可不想进那牢里。”
沈冬至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想着,脾气能好吗,毕竟有个欠了那么多钱的冤大头跑路了。
他想着周月朗那张脸,想着他听故事时的专注,又想着他从牢里出来浑身浴血的样子,喉间紧了紧。
好一个,美,强,弱智,哦不,纯情的王爷。
平心而论,无论是周月朗的性格还是相貌,都百分之一千的符合了沈冬至的胃口。
要是他是个女的……
呸呸呸,自己在想什么呢,他哪里是什么善茬!就是一个奸商!地主!周扒皮!
熬了一宿实在没什么精神的沈冬至只讲了两个故事,许是因为他今天状态不好,嗓音没那么吓人了,获得的打赏竟然要比平时多一些。
“一两,一两三文,一两四文,二两……”严铭和严麟兴致勃勃地在数钱,越数越兴奋,最后大叫起来:“师父师父!我们今天赚了四两三文!!”
张不鸣咧开了一嘴的黄牙,顺着胡子上的冰碴,非常满意地点着头。
师兄们有说有笑地商量着今晚可以吃什么,好好庆祝一下这有史以来的丰收。
徐远一向苦大仇深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也不必都花光,若是能留一些,我们往后这几日也都能吃上些热食,或是再买些御寒的衣物。”
“冬至,”张不鸣见沈冬至一言不发,用手肘捅了捅他,问道:“今晚想吃什么?”
“都可以,”沈冬至远远地看着东边,恢弘的王府在余晖的照耀下夺目逼人:“师兄们决定就好了,我没什么胃口。”
“那不行,”严铭一把挎上了沈冬至的肩膀,笑嘻嘻道:“今天你是功臣,你一个人就差不多赚了三两呢。”
三两算什么,一块牛乳糕的渣渣都吃不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要跟王府,都要跟周月朗比一比?
沈冬至只觉得分外疲倦,随意应付了两句,就垂头丧气地回了十六号。
风清星明,十六号宅子的院中,此时正有说有笑,交杯换盏。
师门难得这么高兴,一文钱一壶的烧酒喝了个尽兴。三师兄醉得双眼迷离,大着舌头道:“如……如果我们以后都……都能有这么多……就好了……”
“哈哈,没出息的,”徐远趴在桌子上,胳膊撞歪了空了的酒壶,指着他们身上破烂的衣服,说道:“人靠衣装马靠鞍,赶紧买一套去。”
严铭用醉醺醺的眼神看了众人一圈,指着沈冬至就嚷嚷道:“我看小师弟身上的这套就很暖啊!”
沈冬至心情不佳,也喝了不少,整个人都被酒气蒸得通红。听严铭这么一说,像只蜗牛一般慢吞吞地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服傻笑:“很,很暖的,而且,是,量身定制的……”
“谁的衣服不是量身定制啊,”二师兄酒量好,调侃道:“难道你跟驴子穿同样的衣服吗?”
众人一阵喧闹,捧腹大笑。
肆意放纵的后果就是,厨房和柴房都没有人收拾,沈冬至又面临没有房间没有被子睡的难题。
冷风吹得人直发抖,沈冬至在一群醉鬼的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敲响了张不鸣的房门。
宽大的房间里弥漫着酒气,张不鸣喝了酒,身子发热,一脚把被子踢下了床,丝毫不影响他的鼾声。
沈冬至看着那张温暖舒适的被子,这不就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
再一次彻夜难眠并且冻得发抖的人长叹了一声,推开了门。
啊,世界都清净了。
外头已过三更,冷得很,沈冬至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走在院中。
寒霜凝在枝头,垂下晶莹剔透的冰锥,桌上的酒沪歪七扭八地躺着,结成了一滩滩冰冻的酒香。
不过一会儿,他的双耳已然被冻得通红。沈冬至搓着有些麻木的手,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什么破院子,连个温暖的地方都没有。
万籁俱静,风声迟缓,在无尽的沉默中,沈冬至想着自己以往的人生。
他实在是不想再过上一天到晚被人催债,提心吊胆的日子。
沈冬至是个孤儿,十三岁时碰到了好心的领养父母,有了第一次意义上温暖的家。好日子还没过两天,领养父母就因为遭人陷害,欠下巨额债务,被人上门泼油漆,泼硫酸,争执之中,高浓度的硫酸将二人烧得面目全非。
而后在医院里高额的医药费,让沈冬至对欠钱两个字产生了深刻的恐惧。
往事不堪回首。
深夜越坐越冷,身上穿得再多,也无法御寒。沈冬至抱膝把自己蜷缩起来,汲取着身上唯一的一点温暖。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肩上一重,一件大氅就披在了沈冬至身上。
骤然的温暖让沈冬至浑身一震,他抬起头,就看到了背对着月光的周月朗。
两人在不长不短的时间中对视,还是周月朗先打破了僵局:“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房里睡。”
沈冬至被他看得有几分不自然,转过了头:“……睡不着。”
周月朗从他一直没换的衣服和疲惫的神色中就能猜出他的窘境,却没有挑破。
两人一坐一站,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倒是默不出声的林满一直拿眼睛瞪着沈冬至,主子的大氅!万一主子受冻感染了风寒,他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沈冬至感受到了林满充满怨气的目光,反手扯下了大氅,对周月朗说:“还给你。”
周月朗没有接,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跟我回去吗?”
“回去干什么,由得你随意地把账目安在我头上吗,”沈冬至闷声道:“我高攀不上您,也还不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月朗半蹲下身子,有些着急:“其实也没有很多的,我算了算,加上现在的,只要一年就能还清了。”
沈冬至揉了揉被冻僵的脸,一言不发。
“那不然,我再给你减少一些……”
沈冬至对他的主动减免无动于衷,把大氅扔到了他面前,起身欲走。
周月朗忙拦住他:“其实你不还也可以,只要你能留在府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为什么?”沈冬至回头,有些不解。
这人怎么回事,一下子又要逼人还钱,一下子又说可以不还,拿自己寻开心呢?
“我……”周月朗看起来很为难,难以开口,见沈冬至又要离去,再也顾不得这么多:“没有你我睡不着。”
林满听到自己王爷小鸟依人的这番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林满不明白,沈冬至却明白的很。
周月朗的意思是,没有自己给他讲睡前小故事,他睡不着。
原来自己唯一的作用就是讲故事。
心里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沈冬至冷漠道:“没了我,西院也还有那么多人,鹿鸣也可以,不会让王爷寂寞的。”
“思君不见君,”周月朗卸下他人熟知的冷冽与高傲,低沉缓慢道:“念你短被薄衣,焦心难熄。”
深夜的温度很低,可沈冬至的心却犹如岩浆般沸腾。
“冬至,”周月朗站在原地,专注地看着他:“过来。”
这还是两人认识那么久以来,周月朗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沈冬至半边身体都麻了,一颗心跳得湍急,脚步不听使唤地朝他靠近。
周月朗唇边是温柔的笑意,他看着沈冬至红着耳朵一点点地朝他走来,伸出双臂,把他拥进了怀中。
“冬携你而至,我好生欢喜。”温暖的大氅披在沈冬至身后,周月朗紧紧地搂着他,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萦绕:“冬至,我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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