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听已按吩咐去信请了明叛来商场对账,廊下的风卷着桂花香气穿堂而过,却吹不散厅内凝滞的气息。
明叛指尖刚搭上账本,目光扫过那行关键数字时,动作骤然僵住。
六文钱。
不过是孩童街头买颗糖、小贩吆喝一声就能赚来的碎银,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眼底。
他指节猛地收紧,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面起了毛边,墨色瞳孔里翻涌的不是愤怒,是濒临失控的恐慌。
那恐慌顺着血管蔓延,攥得他心口发紧,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在京城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他明叛从来就不是什么尊贵的瑞王。
父母谋反被诛,他自小在宫中如履薄冰,冷饭冷羹是常态,白眼讥讽是日常,皇帝给的“瑞王”头衔不过是块遮羞布,让他活着,以瑞王的名义活着,却活得比谁都憋屈。
唯有一手打拼出来的商行,是他唯一的依靠,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能牢牢攥在手里的东西。
他搞垄断,打压商户,从不是为了权势滔天,只是怕,怕连这最后一点立足之地都被人夺走,怕重蹈父母的覆辙,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可荆覆衣,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人,凭着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商场制度、凭着一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韧劲,竟然真的赢了他。
赢了这三个月的较量,赢了他视若一切的商行利益。
“呵。”
一声低笑从他齿间溢出,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与狠戾,尾音却微微发颤。
他缓缓抬眸,目光落在荆覆衣身上,心口骤然一窒。
她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睫毛湿漉漉地颤着,像沾了晨露的蝶翼,鼻尖泛红得可爱,嘴角却扬得老高,像株在石缝里硬生生钻出、还顶着霜露的野草,鲜活得刺眼。
她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酸枣仁糕,指尖沾着细碎的糕粉,被商户们围着道贺时,眼睛亮得像藏了漫天星子。
明叛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在聚财阁见她说起商场未来的规划时候,她眉飞色舞,从“会员制”说到“商户联动”,每一个字都裹着对生活的热忱,对未来的期盼,连语气里的哽咽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那是明叛从未有过的模样。
他自小在深宫高墙里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尝尽了人情冷暖。
父母谋反的阴影像沉重的枷锁,一辈子扣在他身上,让他不敢信任任何人,不敢露出半分软肋。他学会了用冷漠伪装自己,用狠戾保护自己,用垄断商行的方式,死死守住这仅有的安全感。
他以为所有人都该和他一样,活在算计与恐慌里,可荆覆衣不是。
她会为了说服一个小商户,顶着正午的烈日跑几趟城西,汗湿了衣摆也只是抹把脸继续笑;会为了赶招商方案,在商场后院熬到深夜,烛火映着她疲惫却发亮的眼睛,指尖沾了墨汁也浑然不觉;会因为赢了六文钱,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转瞬间又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傻子。
她的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她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权谋算计,只有对生意的热忱和对身边人的真诚,鲜活得像刚从枝头摘下的果子,带着涩味,却满是汁水。
明叛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忽然被这抹鲜活的光刺痛了。
他忍不住想,如果父母没有谋反,如果他没有生在皇家,如果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是不是也能活得这般肆意,这般纯粹,这般……有血有肉?是不是也能毫无顾忌地笑,毫无保留地拼,不用时刻提着心,怕连最后一点东西都被人夺走?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太荒谬了,他怎么能羡慕这种“天真”?在京城,在皇家,天真就是原罪。
这个女人能赢他一次,就能赢他第二次,她的商场会越来越大,迟早会撼动他的根基,夺走他仅有的一切……
在京城这片地界,他明叛想留住的,从来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哪怕鱼死网破;他认定的秩序,也绝容不得旁人撼动。
这女人从踏足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像颗不合时宜的沙砾,钻进了他精心打磨的棋局里,搅得风生水起。
起初他只当是新鲜,想看她如何在他的掌控下挣扎,可看着她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看着惠民商场从一片空地变成如今人声鼎沸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股不服输的光,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与偏执,在他心底疯长。
她不能赢。更不能成为那个能撼动他商行的人。
不能留她。
明叛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眸底翻涌的挣扎与狠戾,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像结了冰的湖面:“荆老板好本事,六文钱的胜局,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可藏在袖中的手,却攥得指节泛白,连指甲都嵌进了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荆覆衣并未察觉他眼底的暗潮,只当他是愿赌服输,心头的委屈与狂喜交织着,让她声音都带着点哽咽,却依旧清亮:“殿下承让,民女不过是运气好。”
她说着,抬手抹了把眼角,却不小心蹭到了脸颊,沾了点糕粉,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憨态可掬。
“运气?”明叛挑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沉闷而压抑,“在京城,运气可撑不了太久。”
他站起身,墨色锦袍扫过地面,带出一阵压迫感,“既然荆老板赢了,庆祝自然该有。本王还有要事,就不叨扰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背影挺拔却带着几分仓促,像是在逃离什么。
走到门口时,他终究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荆覆衣正被商户们围着,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还在给大家分着糕点,连眼角的泪痕都闪着光,那光芒太亮,刺得他眼睛发疼。
明叛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走出商场大门,夜色如墨,他脸上的冰冷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挣扎。
他沉声道:“去安排人,今晚动手,干净利落,别留痕迹。”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狠绝,可话音落下的瞬间,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她方才的笑脸,闪过她眼里的光,闪过她沾了糕粉的脸颊,闪过那个“如果”的念头。
管家心头一震,连忙躬身应道:“是,殿下。”
当晚,惠民商场后院灯火通明,流水席摆得热闹非凡。
明叛骑着骏马,玄色劲装融入夜色,藏身于巷口的老槐树后。暗影里,他能清晰地看到荆覆衣的一举一动。
她会耐心听张阿婆抱怨布料滞销,随手就给出“按花色分礼盒”的主意,眼里满是认真;
会叮嘱玉听给喝醉的李师傅备醒酒汤,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切;
会因为陈先生说笔墨纸砚生意变好,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眉眼弯弯。
而他派去的杀手,已经潜伏在院墙之外,指尖扣着淬了剧毒的银针,只等他一声令下。
明叛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剑鞘,心底的两个声音在疯狂拉扯
一个嘶吼着让他杀了她,永绝后患,反复提醒他荆覆衣会夺走他所有的东西
另一个却在哀求让他放过她,她活得那么好,像他曾经渴望的那样……
他想起自己在宫中受的冷眼,想起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想起寒冬里缩在柴房取暖的窘迫,想起他一手建立商行时的艰难,想起他对“失去”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他也想起荆覆衣红着眼眶却不服输的模样,想起她谈起未来时眼里的光,想起她为了商户利益据理力争的倔强,想起那个从未实现的“如果”。
如果……如果他能像她一样呢?
就在杀手准备翻入院墙的瞬间,荆覆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巷口的方向,眉头微蹙,随即又摇了摇头,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嘴角沾了点糖霜,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可爱得让人心头发软。
晚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那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模样,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明叛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瞬间一滞。他猛地抬手,吹响了手中的哨子,哨声急促而尖锐,划破了夜空。
院墙后的杀手动作一顿,迅速收了银针,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荆覆衣听到哨声,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当是夜鸟惊飞,笑着对身边的玉听说:“许是巡夜的禁军吧,咱们接着吃。”
她说着,又拿起一块糕,递到玉听嘴边,眼底的光依旧明亮。
而巷口的明叛,勒转马头时,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沁出了冷汗,后背的衣衫也被浸湿了。他看着荆覆衣的身影重新融入灯火,眼底的狠戾渐渐被复杂的情绪取代
有不甘,有恐慌,有偏执,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纵容。
他低声自语,自暴自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荆覆衣,我确实输了。”
可他心里清楚,他不是输给了她的六文钱,是输给了那抹他从未拥有过的鲜活,输给了那个藏在心底的“如果”。
他不能让她夺走自己仅有的一切,可他也下不了手,毁掉那个他曾经渴望成为的模样。
夜色深沉,明叛的身影消失在巷尾。这场暗杀,终究是不了了之。
只是他知道,他与荆覆衣之间的纠葛,才刚刚开始。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他可能会继续打压她,防备她,可能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眼里的光,想起她沾了糕粉的笑脸,想起那个从未实现的“如果”。
然后,再次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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