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天色如浸了墨的软缎从檐角垂落,将花间楼罩进夜色,朱红木梁上绕着红绸,被悬在其中的红灯笼照着,夜风吹动时似流动的火焰。
孟阿沅站在门廊前,婉转唱词混着杯盏碰撞的嘈杂声萦绕在她耳边,今日出门时有些迟了,她三两步跨过廊前石阶,快步踏进大门。
眼尖的小二立即迎上来,脸上堆着笑:“孟姑娘,您来了,这边有请。”
想来韩亦行吩咐过,孟阿沅被引至二楼雅间,小二毕恭毕敬道:“孟姑娘,韩大人在里头等着您呢。”
孟阿沅微微颔首:“多谢。”
她推开两扇雕花梨花木门,步入屋内,一股糜烂而馥郁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她目光扫过玄关处的六扇折屏,绢面上松针瘦密如织,却掩不住屏风后那道颀长身影,还未绕过屏风时,韩亦行低沉的声色传来:“妹妹来了。”
孟阿沅绕后,便见韩亦行站在贵妃榻前,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那猫温顺极了,生人来了都没睁眼。
韩亦行侧身:“坐。”
孟阿沅从他身前走过,坐在贵妃榻的右侧,她端起韩亦行刚添的新茶浅啜,杯子放下后四处望了望,问:“韩大人怎么没带着听风听雷?”
韩亦行望向她,墙上琉璃灯的暖光衬得他眼眸温柔似水,语气却漫不经心:“他们二人太过聒噪,好不容易寻了个清净地,再带多余的人来,倒少了几分自在。”
不知怎的,孟阿沅总觉得他眼底藏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正巧,雅间的木门被轻叩三下,声落后韩亦行略抬高音量:“进来。”
“吱呀”一声轻响,三名端着红漆托盘的侍婢缓缓走进来,欠身行过礼后停在屏风后头的圆形曲足桌旁,布完菜后,领头的说:“贵人,菜备齐了。”
花间楼很讲究,菜摆放整齐后,侍婢们将托盘搁在旁边的置物架上,又在桌上摆了两幅银箸、白玉碗碟,便退至廊柱旁垂首侍立。
韩亦行把白猫放在一旁,起身牵起孟阿沅的手腕,带着她往圆桌边走,轻声说:“妹妹请坐。”
待孟阿沅坐下后,他没急着落座,而是俯身说:“韩某知道妹妹不喜聒噪,今日特意没带听风听雷。”
孟阿沅愣道:“啊?”
“哦。”她立即作出反应,将手覆在韩亦行撑在桌沿的手背上,抬眸笑意盈盈:“对啊,小女还想单独和韩大人喝几杯酒,再说些话。”
侍婢们很有眼力见,立刻听懂弦外之音,纷纷躬身退下。
门被带上后,孟阿沅才收回手,韩亦行默不作声,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他从怀里掏出个精致药瓶,递给孟阿沅:“这个给你。”
孟阿沅接过,揣在手里仔细打量,问道:“这是?”
韩亦行道:“金疮药,宫里的御医研制的,还好来之前随身带了几瓶。”
孟阿沅想起白日他们二人在铺子里的对话,想不到这位韩大人竟言出必行,这事儿她自个都没记起,他倒是记得真切。
韩亦行冷不丁问道:“要我帮你上药吗?”
孟阿沅立刻婉拒:“啊,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韩亦行低笑一声,随即夹了块炙金肠放在她的碟中。
“多谢。”孟阿沅夹起炙金肠塞进嘴里咀嚼,鲜嫩羊脑顿时在口腔里爆开,香味直冲天灵盖。
看她意犹未尽的表情,韩亦行也夹了一块,“听店家说,这炙金肠是花间楼招牌,味道真有这么好吗?”说完将炙金肠送到口中,咀嚼两下后脸色骤然一沉,强忍着没吐出来,“这里面夹的是什么?”
孟阿沅瞪着大眼:“羊脑啊。”
韩亦行眉头紧蹙,不可思议道:“羊脑?这玩意儿能吃吗?”
孟阿沅更是不可思议,“你没吃过?我最爱吃羊脑了!不过我们寻常人家可没这么多讲究。”她放下银箸仔细讲述,“以前我最爱缠着爹爹去爊肉店买熟羊头了,先把眼珠子剜出来吃掉,再把脸皮撕下来,然后把羊嘴掰开,连舌根把舌头拔出来,最后再把羊头整个劈开吸羊脑。”
韩亦行一脸惊悚状,他皮笑肉不笑:“想不到你们北境人竟如此豪放。”
孟阿沅摆摆手:“韩大人谬赞了!改天请你吃!”
“对了,韩大人是如何知道那些土匪是我带着剿灭的?”孟阿沅边夹菜边问。
韩亦行如实道:“那日——”
那日,韩亦行三人正打马赶路,正巧与参与剿匪的苍云村妇人迎面碰上,他见她们不是背着砍刀,便是揣着火铳,便好奇停下询问。
听风问道:“请问,姐姐们手里这些东西是从哪弄来的?”
王桂枝左右打量他们三人,问:“听口音,三位不像本地人。”
听风颔首,说话时带了些燕州口音:“实不相瞒,我们是从燕州来的,原本也是衣食无忧富庶人家,可惜战争无情,家里的农田房子都没了,家里就剩下我们主仆三人,我们疾走忙逃,才侥幸逃到这。”
王桂枝见他们三人也是可怜人,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也是可怜人。”她又叹息:“三位今后作何打算?难不成要逃到灵州城里去?”
听风回道:“正是,想着离家乡近一些,日后有机会再回去。”
王桂枝听了却眉头紧锁,摇着头摆手:“我们这儿可不是好地方。”她抬手指着城池方向,“你瞧那上头,净是乌烟瘴气的,我劝你们赶紧走,切勿留在这。”
身后那些妇人接连附和:“可不是嘛,日子真不好过,唉。”
韩亦行视线扫过妇人们愤懑忧悒的神情,好奇问道:“姐姐们为何这样说? ”
王桂枝叹气:“就单说我们苍云村,家里头能顶事的都上了战场,除去偶尔寄来一封家书,连个音信都没有,我们这地方偏僻,又紧挨北夏,山里贼匪仗着村里没人,时常进村抢夺财物,哎哟,这日子真没个过的。 ”
纵然此前就已知晓灵州官员尸位素餐,如今真见着村民惨状,韩亦行仍心中五味杂陈,他沉思半晌,喃喃道:“总有云销雨霁那日。”
他看向她们手里的火铳,继续追问:“敢问各位姐姐从哪寻得这防身之物?”
王桂枝见他们三位并非坏人,便如实回道:“这是城里一位妹子送我们防身用的。”
韩亦行问:“妹子?”
王桂枝笑着点头:“对,那妹子当真是菩萨转世,不仅帮我们清剿了好些土匪,还把这些都给了我们。”说到这,她又感慨:“这世道当真荒唐,我们老百姓平白遭了**,那官府的却是置若罔闻,到头来还得仰仗女子。”
韩亦行对王桂枝口中的“妹子”起了兴致,他问道:“那位妹子是什么模样?”
王桂枝伸手比划两下:“瘦瘦高高的,长得很好看,头发高高盘起,发髻上有根簪子,她往城里去了,这条道上平时都没人,你们若真要去灵州城,估计还能在半路碰见。”
韩亦行颔首,辞过姐姐们便打马往城里奔去。
—
“我们往城里走,没走多远就碰见你被人追杀,还看见你被吓得抱头蹲下。”韩亦行打趣她,“怎么不见你与沈言洲对峙时的威风了?”
忽然被人提起狼狈过往,孟阿沅顿时有些拘谨,她为自己辩解:“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提着刀追杀,能不害怕吗?”
想到那日差点尸首分离,孟阿沅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哎呀,我真以为我要血溅当场了,看来真得学点功夫傍身了。”
她想起以前看的武侠剧里飞檐走壁,一剑斩敌首的大侠,不知在这个时代能否亲眼见到这般人物。
孟阿沅眼眸亮起,看向韩亦行:“韩大人。”
韩亦行将眼珠转向她:“嗯?”
她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捧着脸,眼神里带有几分探究:“你功夫怎么样?”
韩亦行闻言低声一笑,身子后仰慵懒倚向后头,挑眉反问:“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像是会功夫的吗?”
孟阿沅不信:“那听风听雷呢?他们总该会吧。”
韩亦行点头:“嗯,他俩的功夫倒是不错。”
她捏了颗糖渍梅子丢进嘴里,漫不经心道:“这样算来,他俩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了,离这么远都能命中那土匪,还能一击致命,啧啧啧,真是了不得,若寻着机会,定要向他们讨教一二。”
韩亦行专心听着她的话,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随即道:“好啊,你若想学功夫,我让他们仔细教你。”
不等孟阿沅激动道谢,他又话锋一转,“对了,你一个女子,怎么想着做打铁匠?那活儿可不轻松。”
孟阿沅收起咧起的嘴角,不假思索道:“也不难啊。”她又拧眉思忖一番,认真道:“我挺喜欢的,一来女承父业,二来有个糊口的营生。”
韩亦行转眸看了她一眼,“你那打铁的本事都是你父亲教的?”
孟阿沅点头,“几乎都是。”
“除了火铳?”
闻言,孟阿沅心头一紧,正思索该如何解释时,却听到韩亦行轻声笑,“你不必回答,我说了不会追究此事,我只是好奇问一嘴罢了。”
他拿起孟阿沅手边的碗,为她舀了碗羊肉羹,放回她手边时说:“你们灵州爱吃羊肉,我吃不太惯。”
孟阿沅没接这话,反而回了上个问题,“韩大人,那火铳是我做的,没有人教我,我知道如今兵器锻造技艺素来被世家握着,寻常人家根本接触不到,所以韩大人在试探我,试探我有没有真本事,或者试探我对你而言究竟有没有利用价值,对我而言,铸造简易火铳简直小菜一碟。虽然我还不明白韩大人为何单单选中了我,难道只是因为火铳?不过韩大人可以放心,跟我合作,绝不会让你吃亏。”
她拿起勺子尝了口羊羹,侧首问他:“韩大人不尝尝吗?这羊羹可是灵州特色,一点也不膻,反倒有股奶香。”
韩亦行没答话,自顾盛了碗羊羹,“妹妹知道我要你为我做什么事吗?”他边说边尝了一口,放下碗时说:“确实不错。
“白日里不是说了吗?我听你的,我为你做事,只要不让我涉险,不让我做坏事,我什么都可以做。”孟阿沅说这话时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试图抓住他的情绪变化,可惜他从始至终只保持着微笑,不露半点波澜。
韩亦行与她对视,问:“在妹妹心里,哪样算坏事?”
孟阿沅道:“别伤及无辜。”
“好,妹妹放心,韩某定让你满意。”他说罢起了身,“吃好了吗?听闻今晚花间楼的花魁要跳《醉折枝》,咱们去看看。”
[关于羊脑]
韩亦行皱眉:这样的吃法也太粗暴了吧。
孟阿沅大手一挥:我们这号人不讲究这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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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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