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不分四季酷暑,只有终年的滚雷相伴。
听,细密的嚓嚓声,接着是“喀”,刀断了。
第三十七把刀。
临平懒懒往后靠,呆呆地仰头看天,轻轻吐出一口烟。
想什么呢?临平不知道,忽觉万事皆空,又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呆呆地坐在原地,怔怔盯着磨刀石。
元明啧啧称奇,准备上前不说好话。
黄陵真人及时赶来拉走元明,生怕师兄弟打起来。
没进大堂,元明三两步越过黄陵真人,一屁股坐毯子上拍着大腿开始撒泼打滚、哭喊嚎叫。
元明还知道给自己挑快软和干净点的地。
“师父,我不活了,我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哇,你可得为我做主!”
元明边抹眼角的泪,不忘偷眼觑黄陵真人:“明月奴多好一孩子啊,他怎么就盯上了呢?俩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我、我一头撞死。”
白鹿耳朵动了动,转身走了。
黄陵真人被吵的心烦意乱,揉揉眉心,无奈道:“后事我让元亭安排妥当,你且放心去吧,俩孩子我帮你看。”
“啊……唔、师父……”元明装不下去了,半晌也没见人过来安慰自己,讪讪地拍拍衣裳,“我这、这不是闹着玩儿嘛,您别放心上。”
黄陵真人叹气,哪个都不让人省心:“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心思。临平,他生性多情,多情者必多疑,由此生出风月。
你说,那孩子与临平到底有何过节。”
“他们不会有,也不该有过节,明月奴与师弟甚至没见过面!我可以保证!”
“莫不是前世孽缘?所谓,宿孽总因情,不外如是。”
元明沉默摇头,这是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黄陵真人一时默然,手指微动,若真是宿孽便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灭掉。
元明了解自己师父,道:“师父,我如今也收了弟子,当了父母,爱子心切我理解。
可大家又不是天生地养,都有父母,明月奴那孩子也是清风养大的,怎么不心疼呢?”
“你把那孩子带来,我想见见那孩子。”
“好,我请他来一趟。”
——————
杨夫人死于正月二十一,死时天色灰暗,正下大雪,冷冽而厚重的味道充斥天地。
窗口厚重雪压弯了一枝纤细桂树枝,她吐出一口气,阖上眼。
半生风光,一世夙愿,都放下了。
放不下又能怎样呢?
张姨娘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杨夫人的葬礼办的十分风光,连张姨娘都不得不承认——光看葬礼的规格,外人便要交口称赞对白家主对夫人的爱重。
世交长辈、好友同僚、连带着旁枝,零零散散数百人,闹哄哄。
白家主满脸悲痛、哽咽不止,几欲寻思,都被人拦了下来。
不论有多闹,白榆姊妹几个都不掺和,安安生生守灵,尤其白松,好似几日之内被抽干心力。
白松是长子,巨大的打击之下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宾客、安排诸多繁琐事宜,护着弟弟妹妹。
白榆双眼发直,木着一张脸,呆愣愣的;白樟悲痛欲绝,几次哭昏过去,被侍女扶下去吃药······除了白枫。
白枫低着头,冷静地观察各个人脸上的表情,悲痛的、冷静的、怜悯的……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白家主请来家中长辈协助处理葬礼事务。
白榕没赶回来,杨夫人的遗书中写明不让白榕参加自己的葬礼,要她走,走得远远的,不要看到自己枯瘦的尸体。
白榕只能朝母亲安葬的方向叩拜。
张姨娘躲回自己的房间,眼睛微微红肿,不好出去见人,一日三餐都尽量在房里解决。
出门时,经白枫提醒才赶紧擦去泪痕,补上妆容,好看起来体面些。
长辈十分喜欢杨夫人,对于她的早逝心里也有些猜测,唏嘘不已,拉过张姨娘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多注意些孩子。
张姨娘强打起精神应下,拉上孩子们走完葬礼的流程。
白榆转过头,看着张姨娘的面容,只觉陌生,耳畔噪杂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接下来几日他像个提线木偶,被推着,一步一步送行人踏上归途。
杨夫人生前留下遗言,请人将她葬在高山之上,张姨娘强忍悲痛亲自为她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
白家主本不情愿,可终归拗不过白榆,只得让步,直白道:“我如今是压不过你了,你执意如此我也管不了。
所有人都知道你母亲未来要与我合葬,只要做得隐秘、不堕家族脸面,随你。”
因此,对外宣称杨夫人葬在祖坟,山上那个是为了完成遗愿设立的衣冠冢,实际上么,祖坟里是空的。
水陆道场、下葬、埋土······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一场荒诞而残忍的梦。
过了个把月,梦醒了,白榆沉默着换上粗布麻衣,去林夫人的墓附近结了个草庐守孝。
白家主不置可否,世人重孝,说不得上头也要派人嘉奖一番,为家族积累名声,是好事。
云淡月明,春寒料峭,月色如霜,白樟仰头望月,三味观的玉兰树嶙峋,有花无叶,枝桠托起玉兔,满地铺开玉兰的影子。
已两月有余,白榆听风声、水声,嗅山风带来草木和雨,有些冷,白榆与白樟仰望同一轮明月。
玉屑悄悄洒落窗前美人榻,意外听到了不得了的隐秘。
“娘,黍子大了,”顿了顿,白枫似是思索,放软声音,“母亲已经去了,人算不如天算,她生前的谋划还是要变的,虽说黍子命中无姻缘,可······”
话未尽,‘啪’,白枫头一偏,脸上浮出红色的巴掌印,口腔泛出甜腥,舌头顶上上颚肉,热和痛后知后觉泛上脸颊。
张姨娘眉目冷然,干脆利索:“只要我活着一天,休要再提此话,这番话,原封不动去回你父亲罢。”
屏风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形成对峙之态,守在门外的小丫鬟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争吵声,还有瓷器破碎声,虽害怕,却徘徊不敢进。
白枫沉默片刻,轻声说:“小妹嫁予门当户对的人家,日后不至于无依无靠。”
张姨娘看着这个孩子,明明与自己七分相像,却觉得如此陌生。
忽然无力跌回椅子,挥挥手让白枫出去。
屋子一时静得可怕,她自小匣子取出一张白榆留下的纸,研磨、提笔,笔尖悬停半晌,不肯动手。
张姨娘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有关白樟的旧事。
白樟年幼体弱,杨琳琅与张泉石怕她早夭,求遍了大大小小的神仙庙宇,最终求到了元明跟前,元明说白樟命格特殊,最好出家。
果然,出家后白樟病得少了,人也开朗的许多。
杨琳琅与张泉石商议一番,杨琳琅道:“仙长说黍子生性不受拘束,志在四方,命中无姻缘,送她去道观出家也好,一为平安长大,二来逃避姻缘。
若将来真有看得上眼的郎君,还俗便是。再不行,你给她选几个干净清俊的郎君,泄泄火。”
忽然,鹦鹉尖叫一声:“有人吗?人死啦!”
惊得她手腕一抖,差点滴墨到纸上,推开窗把鹦鹉扔了出去,叫小丫鬟扔得远远的,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落笔。
小丫鬟听着里头的动静,料想不会有好事,正想去别处找点事做,白枫出来,看起来似乎······面色不虞。
小丫鬟赶紧低下头避开,不想节外生枝。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只鹦鹉连鸟带笼扔了出来,里头传出一道嘶哑的声音:“去,扔远一点。”
小丫鬟轻轻应下,捏住鹦鹉嘴,小跑着送到别处去,刚转回来,又听里头主子吩咐去叫碧云姐姐。
扭头去找刘碧云去了,刘碧云正在抄佛经,赶紧放下笔墨,把小丫鬟拉进来倒茶水。
她这两日心头压着事,一闲下来就沉甸甸的,得了空抄佛经静心。
“碧云姐姐,姨娘找你,似乎与三郎君起了些冲突,特别吓人,听声音……好像还摔了好些东西呢。”
“好,你坐下歇歇脚,吃些果子,我去去就来。”
碧云给小丫鬟摆上点心茶水,换了身体面衣裳去回话。
大堂已经收拾过了,碧云敏锐地发现少了两个薄胎瓷瓶。
“碧云,来了,夫人晓得你打算出去,生前已将诸事安排妥帖。
这是你的户籍和放身契,卖身契官府那边已经销了,重新上了户籍,置办了几处宅子,或卖或住端看你自己,不必有后顾之忧。
对了,夫人为你留了些傍身之财,我一会儿取来给你,你平日不好奢靡,踏实肯干,又学了些手艺、读了些书,有些积蓄,足够你在这世上安身立命。
那对不靠谱的爹娘夫人已派人打发了去,户籍上的名字也改了,随了你祖母,姓燕,名叫燕归。
夫人说你几次提到过要改名,尤爱‘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句,你是她最得意的学生,她怎么听不懂你的弦外之音呢。
你自由了。”
张姨娘开门见山,拿出户籍和放身文书交还。
刘碧云抖着手收回几页薄薄的纸,轻飘飘的纸张似千斤重,压住刘碧云半生自由。
恍惚间,她忆起当初杨夫人考校她的功课后,赞她的文章:“朴实恳切、言之有物,去了前朝胡乱堆砌、靡艳浮夸之习性。
可惜榜中无名······罢了,你有才名,日后立足世间也容易得多。”
刘碧云,不,燕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大喜大悲之下气血逆流,神魂混沌,不知怎样回到房间。
直到小丫鬟拍她肩膀同她告别才招回了她的魂儿。
等燕归回过神来小丫鬟早回去干活了,燕归泛起股不真实感,脚下依旧绵软飘轻,如在云端。
直到狠狠咬住自己的胳膊,牙齿没入皮肉,出了血。
“碧云姐姐,姨娘叫我偷偷给你的。”这是白家的表小姐,今年不过七八岁,一团稚气,叫贴身丫鬟将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妆奁交予燕归,钥匙早同文书一起交给了她。
燕归晓得张姨娘的深意,一时无语凝噎。
四下无人之际,燕归打开妆奁,彩宝玉珠、银票金条、碎银地契······不多,却极具价值,就算捐个官都足够。
出府那天,燕归卸下钗环,背个小布包上了马车,临了突然朝西方深深跪拜了下去。
偶尔午夜梦回之时,燕归也会想起白家的日子,会漫无目的地想,琳琅与泉石,世家藏于匣子的美玉、山中野泉水底下的岩石。
美玉易碎、岩石冷硬,是不是应了命理。
谁知道呢,斯人已去。
归舟早已在岭南,在杨夫人去时已有感应,洒下一杯荔枝酒,朝西方深深叩拜,权做祭拜。
楚昭那本(第一章)已经修好了,名字叫《一片怨夫文学》,原名《井底引银瓶》
正在存稿的古耽新文《陵上柏》给大家避个雷,里面角色基本没好人,有些甚至称得上缺德带冒烟儿。
杨琳琅就是杨夫人,张姨娘本名张泉石,她们没有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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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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