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樟虽年幼,却极聪慧,在三味观中修行多年,儒释道皆有涉猎,观中坤道在闲月中隔五六日便要聚在一起辨经,耳濡目染之下,对经典也有了些自己的见解。
元明很惊喜,也来了些兴致,坐下开始探讨典籍上的问题,不深不浅,点到即止。
日光苍白,秋风萧瑟,两人对坐于桂花树荫下,桂花簌簌而落,香味浓郁。
白枫对此只是皱眉,他对经文并不感兴趣,听得云里雾里,却陪妹妹枯坐着听讲经听了几个时辰。
归舟受不了太过浓郁的桂香,退了出来,难得玩笑道:“差几分气运就能白日飞升了,再修一世吧,录入青史也是一段佳话。你弟弟很适合做家主,日后应当是个权臣。”
白榆只低头摩挲掌中玉如意,并不多话。
过了两日,白榕身体好些了,遣人过来请归舟过去一叙。
白榕的院子一派热闹,红红绿绿聚在了一处,红枫、银杏、柏树……拉拉杂杂,随意生长。
她钟爱自然之景,选来二十一种树,随意种下,外头看着杂树丛生,一派杂乱,白榕却能品出另一番滋味。
白榕坐在窗边,窗口框进一棵丹桂。
光影挣脱枝叶,流连她的眉眼,不愿离去,那是一种极富攻击力的美艳,如同苗刀。
小丫鬟上了茶果,归舟才懵懵地坐下。
白榕待人周全,温婉可亲,等归舟定了心神才开始:“这边住着可好?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请你来其实想要见见你,有我自己的私心。”
归舟不明所以。
白榕无所谓笑笑:“太平郎面上温和谦卑、礼节周全,实际上眼高于顶、意虑乖僻,相交者寥寥,从小到大,能入他眼的活人我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他常提起你,我实在惊讶,所以请了你来。
今日一见,果真如圭如璋,神仙一般的人物。在太平郎眼中,更要上一层了。”
“师兄是位真君子,正直温和,是可托付之人。师门长辈多有怪癖,门下弟子在言传身教之下自然沾上些。”
白榕放下手中书本,那是一部诗集的残卷,轻叹一声 :“你何必为他找补,他那个性情,别说外边人,连黍子都天天拿话刺他,嫌他‘走路不看地’。”
没等归舟开口,话锋一转:“太平郎性情是怪了些点,可他长得不错,才学也算出挑,我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说得上略有薄财,称不上十全十美,你看······”
“您说笑了,我并无此意,且,我非良人,何须误人终身,徒生情孽。”归舟婉言拒绝,声音轻而坚定,无转圜余地。
白榕笑笑:“其实我只是最终确定一下,来问问你,实在抱歉,是我逾越了。
我这个弟弟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傲气了一辈子,未必肯定明说出来。我擅作主张替他问了出来,算是断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归舟呆呆地盯着茶盏,清澈茶水映出头顶的树影,白榕抿一口清茶。
“你退还那对玉如意的时候我们就知晓你的答案了,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说与太平郎。我有私心,作为长姐,我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可我也清楚,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希望他能断了念想,有朝一日得道成仙,”白容温婉一笑,“逍遥天地之间,不再被血脉牵绊桎梏。”
“成仙之事还是要顺其自然,况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是啊,可多少人因为‘顺其自然 ’一词而一生混沌。我虽不是鱼,却知晓白家是污浊的泥潭,”白榕轻叹,“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太平郎嘛?他可以嫁过去,嫁妆我们都能帮他备齐,跟着你姓也行。”
归舟连连摇头:“不必,师兄日后应当能找到自己的正缘。”
“终归有缘无分,可惜了,你看我家小妹资质怎样?是否有仙缘?”白榕又转换话题,思维跳跃到归舟有些跟不上。
归舟愣了一瞬,思索半晌才回答:“她悟性根骨都属上乘,只差了几分气运,若再修行一世,应当能白日飞升。”
“你们都是怎么拜入仙门的?”
“只论人修收徒,看眼缘……也可以说运气,出身、躯体、面貌方面都不重要,唯一的硬性标准大概是——品行,我们这些弟子大部分是随手捡的,少部分是家传,还有一部分是鸟兽虫鱼、草木精怪。
总体来说,有教无类。一般大能膝下就一两个徒儿,收徒者甚少。”
白榕添加了杯热茶,满心羡慕,扭头看着窗外的桂花树,彷佛看到自己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囿困于深深庭院直至枯萎。
白榕陡然生出几分怜悯,混杂着悲哀,随一口清茶咽下。
“仙人遨游天地,逍遥自在,真令人心生向往啊。王侯将相,即使掌握权柄,依旧追求长生无极,以期万世不灭的富贵,真是贪心呐。”白榕低声道。
“天地为熔炉,造化为工,没有谁能逃脱,大家各有各的苦,长生未必是件好事。亲朋故友逝去,唯有权势长存,岂不哀哉?
······对于百姓来说,掌权者活得太长并非好事,圣人尚且犯错,更何况道德品行更低劣的皇帝呢?以仁德治理天下的圣君如今还有吗?”归舟盯着茶杯,漫不经心回答。
归舟杯中茶水映出天光和树影。
白榕却冷冷一笑,不赞同也不反驳,不知是否嘲笑归舟的天真。
眼见话不投机,归舟赶紧告别,逃也似地回了房间。
半月后,白榕出阁。
街道热闹非凡,白家不差钱,一路走一路撒铜钱糖果,给大家沾沾喜气,真金白银下去,大人小孩都挺乐意。
杨夫人替白榕梳头,插上最后一只凤钗,白榕看着镜中的自己———风鬟雾髻,珠翠颤颤,环佩铿锵,满心迷茫。
直到花轿到了,外头催着上轿,白榕才回过神,满心哀怨。
白榕双目噙泪、似泣非泣,双唇微抖,定定望着杨夫人,倏然深深地拜下去,终于落下两行清泪,无声悲泣。
杨夫人的手一点肉都不见了,一层薄薄的、苍白的人皮包裹住手骨,嶙峋可怖,杨夫人帮她拭去泪痕,轻声安抚自己此生不会再见的女儿:“去吧,佛狸,不必担心。”
这是她们此生最后一面。
张姨娘偏过头,偷偷擦泪,白樟低着头,双手攥紧衣角不知想些什么,白枫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在意大姐姐的去留。
新郎官是位温吞到可以用‘软和’来形容的世族公子,被家族边缘化的人物,远在凉州做官,是白榕亲自挑选的的如意郎君。
喜婆簇拥着白榕上轿子,嘴里不停往外洒吉利话,白榕不住回头看,她分明无声地喊着‘娘’,白榆闭上眼睛,扶住杨夫人。
轿子以金玉珍珠、绫罗绸缎妆点,边角处都不忘雕花,白榕被扶着钻进去,只觉狭隘逼仄,就像她日后的人生。
杨夫人枯瘦苍白的手还残留女儿眼泪的余温。
她们之间的那么远,却又那样近,远到横跨生与死的界限,近到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
姊妹几个并归舟一同赏赐红花利市钱,引来百姓哄抢,迎亲队伍起轿。
拜别亲人,接下来这几关就好过了。
元明充当克择官,报时辰,拿来谷、豆、铜钱等,一边念咒一边洒,引小孩子们来,孩子们拱来拱去争相拾取,更添几分喜庆。
跨马鞍、坐虚帐,顺遂无比。
到了新郎家庙,望着整齐森严的牌位,白榕抬眼第一次看清它们,无语凝噎,颓然生出一股无力无悲凉,心像浸在冰水中,凉凉的。
新郎抓紧绸带,轻轻扯动,提醒未婚妻子下拜。
拜完便要见舅姑。
新郎上无高堂、下无兄弟姊妹,孑然一身,白榕最满意新郎的背景。
不过双方新人毕竟是世族出身,总不好太难看,拉来了关系比较近的舅姑充门面,略微说了两句场面话就散了。
一切事毕,新郎醉醺醺拉住白榕的手诉衷肠:“我晓得你看重我家世清白、人口简单,性情软弱,我已······已经、上表了,以后、后、咱们回凉州,自己过,不管乌七八糟的事,好不好。”
白榕轻轻点头,算是应下。
白榕大婚后,白樟回三味观,含混随元明回绿竹山,白松该去南越述职,偌大的白府只剩下白枫白榆兄弟俩,兄弟俩关系也不说多好,只能说面上过得去,性格使然。
归舟先去拜别杨夫人,将一盒珍珠送了出去,怔怔看了半晌,杨夫人无奈笑道:“罢罢罢,终归有缘无分,断了这份痴念也好。”
“愿祝君如此水,涛涛岌岌风云起。(1)”杨夫人和张姨娘送他到院外那棵金桂树,暗香浮动,笑着同他别过。
就像寻常长辈对晚辈那样,甚至邀请归舟下次还来家里做客。
出了府,归舟朝着白府方向俯身遥遥一拜,这是他们最后一面。
白枫忽然从书中抬起头来,遥望最高的一簇金桂,细细密密的花掩藏在翠绿宽厚的叶片下,从树杈缝隙探出一点颜色。
已经迟暮,所以金桂只剩漆黑的剪影。
白枫很认真地想,想要不要折下一枝赠予白樟、白松,还有……那位不知名姓的仙人。
那位仙人会记得他吗?
仙人会告诉他自己的名姓吗?
可惜,他与仙人,终究不是一路人。
这样想着,白枫收回目光,烛火颤颤巍巍地跳动,心思不在书籍上,纸张反而被他蹂躏出几道褶皱,终究……不是一路人吗?
日落西山,天地昏黑。
白榆送归舟到大门外,借暮色掩饰情绪,低声道:“你没有……想对我说的吗?”
“家中何人喜爱桂花,随处种有桂树?”
“我父亲……喜欢。除了父亲和小弟,大家都嫌桂香太过,母亲喜荷、大姐爱树、小妹不好此道,大哥只喜欢自己种活的一盆茱萸。”
“原来如此。师兄,我就不回绿竹山了,那株芍药我应当赶不上欣赏了,我要回人间了。”归舟转身挥手,潇洒离去。
白榆低低应了声好,不知归舟有没有听见。
白榆从这扇朱红色的大门送走了白樟的马车、白松和马、元明和含混,又送走归舟。
不久以后,他还要从这里送走自己的母亲。
次年正月二十一,杨夫人,殁。
这一章后续再修,有点赶,作者这段时间精力不太够
悄咪咪更一章。
(1)宋?冯时行《遗夔门故书》
注:白榆他爹没死,活得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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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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