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鹤正悠悠地转着一支笔。
他把外套脱了，衬衫敞开，但也没有裸露出多少皮肤。眉毛紧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明显地明显表露出不满：“你确定姜妃的人选是她，周？”
对座坐着的便是一个正在喝茶的男人。
身着一袭深灰色的大衣，内里羊毛衫，浅灰色的围巾挂脖上。北城冬天可冷得很，这一身轻薄需要足够的资本，于是这些看得不甚清晰的屏风、茶香甚至整个会场的布置都是他的手笔，也就不难解释了，钱与欲能创造一切得不合理。
周墨笑，“斯科特，以你的阅片量，你看过《小天使》这部电影吗？”
对面的大男孩揉了揉头发，老实地摇了摇头。
“那么我能告诉你，”他说，“楚云锦是在华人娱乐圈中观众缘很好的一个女演员。”
又道：“你不是对华国文化很好奇吗？她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谢金鹤低头：“她看上去年龄不大。”
“她是童星出身，”一旁的面试官说，“所以年龄不大，但是咖位是不低的，而且在华国受众非常广。她那一部《哑女》好像还获得过柏林电影节影后吧？”
“提名。”周墨扶了扶金丝眼镜，声音缓缓。“影后是《小天使》1和2那两部。”
面试官随即‘哦哦’附和了几声，才道：“谢导，您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楚云锦这个演员。”
谢金鹤讷讷：“可我今天没看见她表演很多。”
“进组了会有机会，”面试官说，“她演技不差的，你很快能见识到。今天隔着这么一个屏风，她的台词都是一顶一的好，基本功这么扎实演技也差不了。”
两个人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哪怕是一个纯外国人也都能听懂了。
从始至终，他们没提到别的参选者。
谢金鹤保持了许久的缄默，“……那听你们安排吧，但我要她换个角色。”
语音一出，面试官忍不住悄悄看了周墨一眼，多余话一句未开口。性格单纯善良的文妃与银幕上的天使无比契合，是谁递给她的本子自然不用多说。
周墨闻着茶水逐渐散发出的苦味，也不言许久，才道：“斯科特，我这个项目还不着急开。”
*
也算是奔波了一天，云锦找了个地方和乔姐吃饭，大吃大喝之后才回到住所。
在转动钥匙的那一瞬，她的第六感似乎提示了一下，里面有人，还是几个不想见的人。果然，一开门就在麻将桌上瞧见了一群不请自来的亲戚。
云锦漠然：“妈。”
坐在桌旁的姨姨和大姑瞬间更叽叽喳喳起来，开始吹捧起中间的女人：“哎哟，还是你牛，有锦锦这么个好闺女，别说是珠宝了，金山银山这些年都挣下来了。”
陈秀英也难得喜笑颜开：“对得，锦锦这个孩子贴心。”
她转头就关切地拉住云锦的手，一脸体贴，脸上褶子都被钱抚平了：“锦锦，今天参加的这个电影面试怎么样啊，有没有信心拿下那个角色？”
“不知道。”云锦说。
陈秀英脸僵了一秒，又很快恢复如常：“没关系，我还给你找了个综艺，跟那边导演都谈好了，你只要过去就行，而且综艺不需要拍几天的。”
云锦摇头：“我也不想去。”
周围还坐着一票的亲戚，刚才听到的还是大金链子小手表，现在骤然一听，陈秀英炫耀得百依百顺的闺女说着话，大姑很快就佯作关心：
“哎呀，弟妹，”她说，“你就别逼锦锦了，她长大了，当然有自己的心思。人家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还愿意天天连轴转，现在嘛——”
这种别有含义的话，就令陈秀英不开心了：“你什么意思，我女儿怎么可能不听话！”
姨姨很快劝架，实际上火上浇油：“于凤，你懂什么，你怎么可能有姐姐那么懂她女儿，她肯定说什么她女儿是什么，哦？”
一群人很快吵了起来，乔姐担忧地看了云锦一眼，为她搬来了一个凳子。
云锦轻声道了谢，才落座到麻将桌旁边。
这一下却被陈秀英逮住机会了，她一把抓住云锦的手，略有些咄咄逼人道：“云锦，你自己说说，你给不给妈妈上这个综艺，你自己说说吧！”
云锦几乎没犹豫，很快就轻声说：“愿意的。”
这下，陈秀英可得意了起来，手腕上粗大的金镯子砰的一声响了：“继续打！”
哪怕是察觉到了女儿情绪有些不对，她也不想多管。
云锦静静地坐到一旁，似乎是思来想去了很久，才悄悄拉住了陈秀英的袖子：“妈妈，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你能不能别打麻将了。”
痴赌如命的陈秀英怎么会搭理这个要求，如果不是为了给她接活，她怎么会放着外面的麻将馆不去来家里！
于是说了一遍两遍后，就烦了：“就在这说！”
云锦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不、不太好说。”
陈秀英还未做出什么反应来，大姑先接话了。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个弟妹，之前是因为家里要靠她女儿的钱才讨好几分，自从她老公生意做起来后，新仇旧恨使得她越来越不满：“弟妹，你们家都靠女儿吃饭了，对女儿好点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让孩子说！”
陈秀英也知道大姑姐想什么，以前求着人时，还亲热叫秀英秀英，现在直接喊弟妹。
于是也不客气：“靠老公吃饭当然会讨好人点咯。”
眼见着又要吵起来，一直不说话的小姑开口了：“你们吵什么吵，都是一家人，云锦你也别什么话只和你妈说，都是一家人你说了我们帮忙解决。”
一直坐在旁边的云锦却依旧不改，唇嚅动着，期翼的眼神时不时看向陈秀英。
爱看热闹的姨姨开口了：“说呀！”
于是牌桌上四个女人都开始催促起来，陈秀英烦躁地把云锦搭胳膊上的手甩开，用嫌弃地语气道：“别磨磨唧唧的！”多余话不说了，生怕耽误抓牌。
云锦咬紧粉唇，仿佛要咬破了才肯开口说话：“我、我，我看见……”
细若蚊声：“我看见爸爸和别的女人进了酒店。”
一桌子的人有的听清了，有的没听清，两个姑姑对自己兄弟的德行多少有点数，但坐得远的姨姨就不一样了，连忙催促：“你说什么呀，我没听清楚！”
这突如其来的大声把云锦吓了一跳，她颤抖一下，声调也大了一倍：
“我说！我爸爸和别人的女人进了酒店，进了泰和酒店！”
这句话似乎给云锦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打击，因为吼完最后一句话时，眼泪也一瞬间夺眶而出，她转过身去，接着砰的一声重重摔门，并在里面爆发了一场哭声。
“我不想你们离婚……”
陈秀英急得要命：“你、我，谁说我们要离婚了！？”
就在这一场显而易见的闹剧里，却没多少人关心背景音乐，姨姨压不住勾起的唇角。
她越来越想笑，抓起一个牌就夸：“好牌啊！”
大姑也是一样的，不过她没抓啥牌，而是背起一旁的驴包示作要走：“哎，虽然是靠老公，但是男人和男人还是不一样啊，靠得住男人是一种本事。”
陈秀英一听这话都快气死了。
她进去掐女儿说实话也不是，找男人对骂也不是！
这该死的楚冯仁还和彭文玉在酒店里做那种丑事呢！
陈秀英扫了一眼桌上的珠宝首饰，气得没心思去拿它们，决心先不得罪摇钱树，先出去杀到酒店里狠狠扇那两个贱人一巴掌！这种丑事不遮掩，居然让小孩子都看见了！
让小孩子看见就算了，还让亲戚们都知道了。
她气势汹汹地走了几步，脑子醒过神来，又跑回桌子前开始收拾财产。
当陈秀英看见大姑子是故意磨磨蹭蹭、就为了看她们家笑话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把有价值的东西全部一把搂过，紧紧抱着准备小跑上车。
等到了外面不知道多久时，已是一场人去楼空，麻将桌乱成一团。
一直站在一旁的乔姐这才松了口气，准备回屋子里去安慰一下云锦。她在这里工作了九个月，之所以没工资能活，便是住在雇主家包吃包住了。
坏处时，这九个月，她什么闹剧都见过了，心理素质强了一倍。
乔姐悄声走到门口敲门：“云锦，在吗？”
说完这一句后，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门把手，轻轻一拧就开了，却没看到想象中的场景——
门内的哭声依旧存在，但云锦却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瞥见了外界的光，她才勉强有了一丝触动，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里面触目惊心的哭声瞬间化为了一片寂静。
乔姐过往的九个月一下被推翻，大吃一惊：“我、我以为你会哭得很惨。”
“哭？”云锦冷笑一声，“我笑还来不及。”
乔姐更是惊呆：“笑？”那以前你都在干啥啊。
云锦没回答，而是直接躺到了床上。
刺眼夺目的白炽灯在前面悬挂，几乎刺激得快要流泪。然而这种泪水和伤心无关，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包含着喜悦、失而复得、庆幸等一系列复杂的感情。
事实上，谁回到星途全面转衰点、回到父母长达几年的离婚闹剧起点中、回到人生从亮到暗的关键，谁都会喜极而泣，谁都会经历一系列的复杂的情感冲击。
幸好，一切都来到了那个原点。
云锦吸了吸鼻子，坐起身子，和乔姐信誓旦旦：“今年我就要他们离婚，我说到做到。”
说完这句话，她的表情慢慢恢复了常态，刚才外露的一句两句似乎从没提过。
少女侧身穿上拖鞋，去翻找刚才回来随意放着的背包。准备仔细打量一个东西，经过一顿翻找后，找到了一张烫金花纹的名片，还有淡淡的香气。
云锦轻声默念，“星云科技有限公司集团总裁，周墨。”
是要开面试会场的门时，一个秘书打扮的人塞她手里的，他说：“周总很欣赏楚小姐，希望有机会合作，对了，冒昧一问，楚小姐有车回去吗？”
这一张比上辈子多出来的名片，似乎在证明楚云锦这个小小蝴蝶的扇动，将要改变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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