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沈清和猛然抬起头,顾不上尊卑地直直盯着昭桓帝。

“交给……孔大人?”

昭桓帝在御桌上新拟一份旨意,边写边道:“你赈灾有功,擢为侍中,另有封赏。孔卿供职数载,办事妥靠,无须有隐忧。”

沈清和直言:“是臣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

昭桓帝落笔微顿,仍旧往下书写,“你尚且年少,可以多去投壶蹴鞠,品赏音律,玩些少年人喜欢的玩意儿。”

他将写好的纸绢敕令递出,“沈侍中,接旨吧。”

皇帝亲手颁的诏书,无上的尊荣,也是金口御言,言重九鼎。

青袍少年只能伏地领旨。

想来是匆匆忙忙就进了宫,官服都未抚平整,发也没来得及束,乌发便如芙葵般披散开,日夜不停操办赈灾诸事,眼下都凝着浅浅乌青。

萧元政都看进眼里。

少年接过姜黄色的敕令,他感觉到空前挫败,手上的劲儿轻轻重重,终于将那手书紧捏在手心,膝行几步接近御座。

“所以,陛下是不需要我的,对吗。”

他颇有大逆不道之势,牵扯住昭桓帝的玄色宽袖。目光执拗,将帝王之威视若无物,此刻就要亲耳听到一个,已然横亘在眼前的答案。

昭桓帝沉静地向下看,瞳色清浅,像是一泓难以惊扰的水泽,难以辨清平静波光下的所思所想。

沈清和突然泄气,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攥着玄色衣料的手也松了。

“素日在家里,父亲总说我事事不成,做事难有头尾。我虽心有不从,但也无可奈何,本以为能帮上一星半点的忙,能叫家里刮目相看……原是我自以为是,倒要陛下哄我,实属不该。”

他平日里是明快俏皮的性子,好不容易干成件大事,却被迫的要缄默,不声不响受了不公的酬待,心中必定委屈横生,只是不愿意说,还只能故作大度地说些违心的话。

萧元政心绪翻涌,原本已决断好的事,竟叫他罕见的迟疑。

沈清和想的则是,既然大势已定,无可更改,心中有百转千回,但面上也只能施些软招示弱。

没想到昭桓帝宽厚有力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发顶,热度突然挨过来,沈清和被激得忍不住抖了抖。

“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萧元政沉沉叹了口气。

做的太好,以致锋芒毕露,有环靶之灾。

萧元政:“我当日与你说过,不可冒进,但你性格刚烈,不是能委曲求全的。想来朕也有过错,不该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

沈清和知道关窍在哪处了,开口软磨硬泡:“陛下觉得我冒进,不喜我的行事。”

“可是门阀之弊,意在诛心。怀柔姑息只能助长气焰,陛下已废止世卿世禄制,何不快刀斩乱麻,我愿为大雍之斧,陛下之锋,扫清时弊,拨乱反正!陛下信我,还请给清和一个机会!”

“若从根本分而化之,以强去强为表,以弱去强为里,五年十年,定有成效!”

二人一坐一跪,相视无言。

年轻帝王轻轻托起少年下颚,从他的眉睫扫到急切执拗的眼,终究还是掐灭那扰动的遐思,只是拿巾帕替他拭了拭额角急出的热汗。一如和政殿初见,又如金鳞宴再逢,稳沉的嗓音犹在耳边,这次是皇家天威不容置疑。

“这不是你能抗衡的,止步于此吧。”

沈清和惨笑一声。

止步于此。

多日苦心,只换得一个止步于此。

他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臣,领旨。”

没什么了不得的,左右不过是昭桓帝并没有将他视作心腹,不过是昔日纨绔之名太响难以重托……好,这才好,这才好!

他沈清和什么时候畏过难,多少人在他面前划过一道丘壑,叫他止步于此,他就跨过去了多少次,总归是以事见真章,在此之前,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沈清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小山村那个遥远的太阳天开始,到如今脚踏这片名为大雍的土地,他的**一直堂皇鼓噪着,未曾止息。

大雍年轻的帝王不是他的伯乐。

沈清和心灰意懒地离了宫门,巧的是又遇到昔日载客的老伯,他的驴车换成了崭新的牛车,应该是日子过得更好了。

老伯见是熟客热情地招呼,坐车也要给他便宜几钱。

沈清和颇为意外:“日日见这么多人,这还能记得我。”

老伯憨笑,黝黑面容发着光,“那是,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公子这样好相貌的,可不就记得牢。”

从这里回侍郎府,依旧是路过罗锦街。这条街面依旧喧噪热闹,世家豪门前递送拜帖的人前赴后继,不知倦怠。沈清和这次没有任何疑问,他在晃荡的简陋车厢中静静阖眼,回想着数月幻梦一般的遭遇,困倦得只想要闭眼。

牛车与牵驴携书的读书人们擦肩而过。

晃晃悠悠地坐在车里,这次好像比往常更久些,沈清和恍惚要睡着了,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

不对劲!

罗锦大街的哄闹绵延到后面的青鱼街、守经巷,后者虽然不如前者盛况,也绝不至于如此安静!

沈清和坐起来,他一把掀开帘子,面前哪里是什么侍郎府,甚至远远离了街,入目只有看不到边际的竹海,竟被带到这荒无人烟的僻静地方。

他此刻冷不丁想到:上黑车了。

下了牛车,车主老伯早就不见踪影,拉车的黄牛低头去衔地上的草,见他下车只是动了动耳尖,头也不抬。

他下车才发现,脚底下踩的是铺陈的石板路,颇为新奇得多走了几步。

连京都主干道都是简单拿素土压实,这林子里竟然有这样一条幽长平整的砖石路,这是什么样的手笔!青绿竹海拱卫着这条宽阔小径,竹叶掩映间能见一座圆亭远远矗立,里头似乎还有个人影。

沈清和掸了掸衣袖。

费尽心思将他诓骗来,究竟是敌是友。

走到近处,总算见到了坐者真面目,一袭宽袖白衣委地,腰饰环佩,形貌端丽,沈清和打眼便知道,这是定是哪位世家的公子。不过审美是比其他乌衣子弟强多了,没有把那五颜六色的珠玉往头上身上戴,或者拔野生动物的羽毛做扇子,端的是仙气飘飘,赏心悦目。

沈清和一阶一阶上了石亭,亭中央是弈台,那白衣公子此刻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顾自对弈。

沈清和抱臂依靠在亭柱上,懒散地看这人一来一回化招,自己和自己下得不亦乐乎。他不懂棋,只看终于停了手,似乎是结束了,便煞有其事地鼓掌。

“厉害厉害,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白衣公子出声,嗓音清雅。

“来手谈一局。”

沈清和婉拒:“不好意思,没去过少年宫,不会下棋。”

白衣公子甚为遗憾,他指了指棋面,“不要紧,不会下棋,观棋也是件妙事。你瞧,黑子处处抢占天时地利,密布天罗地网,纵使白子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不过负隅顽抗,苦苦支撑,最终难逃个瓦解土崩的下场。这本就是局绝棋,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绝棋?便是无法挽回的败局,栋折榱崩,大厦将倾。”

沈清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枚棋都在你手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谁输要谁赢还不是看你。”

白衣公子但笑不语。

沈清和觉得这人在点他,现在心情不好,便偏不如他意,“不就是让白棋赢,很简单啊。”

白衣公子挑眉:“愿闻其详。”

只见沈清和走上前,抄手便劈向那黑白交错的棋盘,霎时间那满布的黑子白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地,那棋子似乎是玉石质地,落地后便接二连三崩解开,碎成了残缺不全的样子。

白衣青年后退半步,目露惊愕。

沈清和没管他,另从棋篓里捡出了一枚珠圆玉润的白子,在指尖转了转,啪嗒一声放在了棋盘正中央。

“你看,这不就赢了。”

“只此一枚,怎么数子数目断胜负?”

“只此一枚,还需要断胜负吗?”

“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他轻笑,“在下燕临越霁,久闻阁下大名,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燕临越氏。

沈清和心中一凛。

大雍最大的门阀,真真正正拥有传世家学,门生故吏遍天下的百年世家,也是他清北书院的头号竞争对手。

想到此,他心中哂笑,估计人家压根没听说过他们这野鸡书院,知道了八成觉得他在登月碰瓷呢。

说来也怪,常祁二家相争架势沸反盈天,身为五姓七望之首的越氏,在朝中却几乎隐形,只听说内阁有几位来自越氏的阁老,也已摆出了颐养天年的架势,不见越氏推出个明面上的话事人。或者用汹汹的传言解释,便是像越氏这样的门第,只依靠经学便能被捧到寻常世家难以企及的高度,早不屑于下场参政,于此道倒真像清学中所说的‘万物贵无’。

至于越霁之名,他如雷贯耳,清谈集盛行人物品评,越霁便是品评中人人赞颂的好风评,用沈清和的话来说,便是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有他的传说。远在燕临,美名便流水般传到京都,褒其为‘言为士则,行为世范’,骄傲的士族也公认的标榜人物。

不论是何种传言,都能看出这大雍第一望族是何等庞然巨物。人总是爱跟风,何况面对这样的门第,膝盖总是软些,他对这些近乎夸张的流言持保留态度。

沈清和抱臂站着:“想来越公子早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必介绍了。只是竟不知我还有这等能耐,劳驾您不声不响将我掳来这里,有何见教。”

“我知沈公子才华出众,与我表弟同日中了一甲,又近君王侧,如今还将赈灾一事疏理得漂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沈清和等他下文,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越霁浅浅叹了口气。

“只是陛下不懂赏识人才,只道是盲者得镜,铅刀作铦,我为公子感到惋惜。”

图穷匕见。

旨意前脚刚出含章殿,他后脚便能知道。

沈清和讽刺地想,这哪里是什么孤云野鹤,分明是手眼通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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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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