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二郎的一生,似乎自他出生起就注定了要与人分别,母亲生他时大出血,甚至都没来得及听到万二郎的啼哭就先一步撒手人寰。
村里人都说他的降世很是不详,可父亲并没有因此嫌弃他,为了避免长大后的万二郎落人口舌遭人欺负,他带着年仅五岁的万大郎和还在襁褓中的万二郎离开了原先的村子。
可尽管如此,厄运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在万二郎四岁时,边关爆发了战事,朝廷来他们村中强掳壮丁,那些人不顾万大郎的阻拦硬要将他们的父亲抓走,父亲也知道自己这一去生死难料,只能挣扎着让万大郎照顾好弟弟,万二郎被吓得哇哇大哭,万大郎抱着他,呼喊着自己的父亲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没了父亲,长兄便如父,自己也还是孩子的万大郎被迫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他又是当爹又是当妈,带着自己的弟弟四处讨生活,就这样吃着百家饭才将万二郎一手拉扯长大。
万二郎十岁时,边关的战事终于停歇,当年被掳走的壮丁这才得以回到自己的村子,那日一早兄弟俩早早地就在村口等候,一波一波的男人回了村,看着其他人家人团聚,他们从日出等到日落,却始终未能等到自己的父亲。
“别等了,若是他没能回来,便是再也回不来了。”
村里有老人这么说着,可兄弟俩不死心,或许只是路上耽搁了,或许只是他们的父亲走得比较慢,或许只是……
他们又连着等了好几天,可是一连几日,村口却一直没有出现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身影,终在一日日落之后,万大郎揽住万二郎的肩膀,对他说着回去吧。
“走吧,明日,咱们便不用再来等了。”
万二郎揉了揉眼睛,低声地啜泣了下。
他们都知道,父亲他,再也回不来了。
家境贫困,饥寒交迫,兄弟俩连纸钱都买不起,只能给父亲立了个简陋的衣冠冢,磕了个头便当作是给父亲送别了。
尽管如此,可他们的日子还得照样过。万大郎好文,曾在散馆外偷听过几年塾师讲书,长大后机缘巧合下竟也能在衙门谋得一门差事,而万二郎则自小好武,拜街头卖艺人为师,学得一手好枪棒,长大后拜别师父,便开始独自在集市上打野呵。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似乎一切看上去都在慢慢好转,两人的日子也过得越发好了,闲暇时甚至还能坐在一块儿喝喝小酒。
至少万二郎是这么想的,就在他以为苦日子终于已经过去时,那日在街头叫卖却见路上的行人急匆匆地都往法场赶,原以为又是哪个罪不可赦的犯人被拖出来斩首示众,可等他挤开人群凑上去看热闹时,却见场地中间跪着的正是自己许久不见的兄长。
身为差人的万大郎押送犯人出去个个把月都是常事,所以这次许久未能见到万大郎,万二郎的心中也没有生疑,可谁曾想,兄弟俩再次见到,竟然会是在这种场面。
“听说这万大郎奸杀了刘员外家的千金,被衙内撞破后甚至还想动手打衙内,看他平日里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人。”
旁边的百姓在低声交谈着,可万二郎不信,他的兄长一生行善,是个忠厚本分之人,就算以前他们的日子再难过,他也不曾犯下过一桩错事,而如今,明明他们的日子都要好起来了,兄长他更没有理由去做这等糊涂事。
“我怎么听说是衙内奸杀了人家姑娘,这万大郎撞破了衙内的好事,知府为了封口这才将罪责嫁祸在他身上。”
是啊,是啊,兄长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是这官府冤枉他,是这一手遮天的知府嫁祸他,凭什么,就因为他是无父无母的穷苦人家,难道他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难道这世间黑白颠倒,草菅人命,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来替天行道了吗?
“哥哥!”
他喊着想要冲上前去救自己的兄长,可官兵拦住了他,棍棒打得他只能倒在地上,他看到兄长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却是摇摇头让他不要插手。
为何不起来反抗,为何要听天由命?被摁在地上的万二郎眼睁睁地看着午时三刻到来却挣脱不得,只听得那亲自当监斩官的知府喊道:“斩讫报来!”万大郎身上的枷锁就被打开了,侩子手将他的头往下一摁,给手中的法刀喷上了酒。
“我哥哥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啊!”
万二郎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看到万大郎微微侧头,像儿时一般冲他露出了安抚的笑,口中微张,竟是在无声地向他说着:活下去。
一刀斩落,鲜血溅了满地,头颅咕噜噜地滚了出去,也让万二郎彻底没了力气。
父亲被抓走时,他无能为力,兄长被斩首时,他也无能为力,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活了二十多年,到最后竟只留他孤苦伶仃一人在世。
“为什么……他是无辜的,你们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站出来!”他愤怒地朝着身后的百姓吼道,那些人被他吓得连忙朝后退去,生怕气红了眼的万二郎会做出什么疯事,也怕这话落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会祸及自身落得一样的下场。
“为什么……他哪里对不起你们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善有善报,为什么?”
他发疯似地在法场怒吼着,知府看不下去,下令让人捉拿他。
“狗官!你最好能把我弄死了,否则我万二郎只要有一天活着,就势必要取了你的狗命!”
可他到底也只有一个人,双拳怎敌四手,最终还是不得不被迫逃出了城。
兄长惨死,自己也背井离乡,茫茫一生似乎已经看不到希望,难道这世道当真是好人难当,难道自己的出生只为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喂,小子,打哪儿来的,竟不知道此地的规矩?”
行至山间,忽见一伙人突然出来将自己围住,为首的那人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扛着一把朴刀说话却毫不客气。
“你难道不知这一块山头都是你张旭爷爷的,要想从此过,就得留下买路财。”
他道是谁,原来不过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小山贼,心中憋闷的万二郎没心思同他闹,伸手推开了他径直就要离去。
“嘿你!”还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无视他,底下的一帮弟兄都在看着,脸上挂不住的张旭提起刀冲着万二郎的背后直接砍了过去。
若是寻常人这一下指定得去半条命,可常年的舞枪弄棒早已让万二郎练就了一身本领,他往旁一避,朴刀直接从他面前落下砍在了地上,张旭见状还想继续动手,万二郎的心中本就有气,张旭这么一激恰好就撞在了他的刀口上。
一棍将对面的朴刀挡回,随后抬起一脚正中张旭胸口,直接将少年踢得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周围的一帮小山贼上来扶他,失了面子的张旭拍开众人的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喃喃地骂了声娘。
“怎么,小山贼,还打吗?”
万二郎有意调侃他,张旭脸上气得通红,他再次站起身,这次招呼了弟兄们一起动手,可到底不过是一群野孩子,没两下就都被万二郎收拾得只能倒在地上痛苦呻吟了。
张旭的身上挨了好几拳,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起了淤青,爬不起来的样子看起来甚是可怜,见万二郎还想继续上前,他吓得连滚带爬往身后退去。
“哎,你叫什么名字,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为何要来当山大王?”
可好在万二郎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身,见他并没有要继续动手的意思,张旭这才放下了捂住头的两只胳膊。
“要你管,你厉害,我们打不过你,不收你的钱总行了吧。”
真是小孩子脾性,明明是自己先惹的事竟然还先同人置起气来了。
万二郎被他逗乐了,打了一架,心中积攒多日的阴郁竟然也褪去了不少,如今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少年,自兄长过世后他第一次在心头感到了除悲愤以外的心情。
“你先回答我,至于这钱嘛……倒也不是不能给。”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两在张旭面前晃了晃,果然那少年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此地名为石关山,爷爷我叫张旭,正是这石关山上的山大王,至于为何……哼,哪有什么为何,不过是日子过不下去混口饭吃罢了。”
万二郎听罢本想开口,可他话都没讲出口就听面前的人急匆匆地打断了他。
“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们这种人张口闭口都是为何不去做盈生,有手有脚的又为何不去卖力气,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吧,哼我就知道。”张旭偏开头去,嘴角流血的地方还在一抽一抽地泛着痛。
“如今世道动乱,官府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世间哪还有公道在,咱们几个不愿掺和那些腌臜事,所以才跑来山间当个逍遥自在的山大王,图个清净。”
事到如今,就算他再不想承认也该明白,仅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替兄喊冤,为其报仇,说到底不过都是痴人说梦,就连这等少年都知道世道黑暗,他一个二十有六的人竟还不如一个小山贼活得通透。
“你说得有理,拿着这钱,就当作是打伤你们的赔偿了。”万二郎把手中的银子扔进张旭的怀里,他站起身,再度拾起棍棒,朝着自己也不知道的远方走去。
可如今的他又还能到哪里去,这偌大的天下,又何处才能称之为家?
“哎,你……莫非也是无家可归之人?”身后的张旭这般问着他,万二郎停下脚步,可并没有转过身。
“是啊,如今的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了……”
张旭踉跄着站起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万二郎的身边,颇有些别扭地说道:“既然如此,那随我一块儿上山入草如何?”
见万二郎有些诧异地看过来,张旭急忙撇开了头,似乎这样就能不被人看见他眼中的希翼和期盼。
“咳,我们山寨在这一片都是很有威望的,我……我可是见你身手不错才邀请你的,你可要考虑好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看着那人都快把留下二字挂在明面上了,可却还是倔强着不肯说一句软话,万二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人听了笑,果然一脸羞恼地瞪了过来,只是这副表情放在一个不大的少年脸上,并没有显得有多凶狠。
“好啊,那今后,我便留下来了。”
这一留便是六年,如今,已是三十有二的万二郎看着化为火海的山寨,颤动的眼里却依旧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那人喊着他大哥,一如当年笑得肆意张狂,他说他不悔当年留下了万二郎,就如同那天他不悔自己做出的决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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