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上清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寒冬。他一身单衣,晕倒在观星阁顶层,那里是整个楚国最高的地方,四面围住,阁顶开着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顾上清面上通红,小吏碰了碰他的脸,像是刚刚端下来的药罐子,烫得吓人。
“上清你,”顾上清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国师,国师眼角耷拉着,脸色有些苍白,嘴角上火烧了个燎泡,“害,何必呢?”
顾上清脑子嗡嗡地疼,现在还发着烧:“师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似是觉得太过残忍,国师别过眼睛,“从小我把你收在身边,你自幼聪慧,观星上天赋异禀,早就超过我的观测能力了。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就是因为他知道,从他登上观星阁,抬起头观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当年国师把他从慈幼院里抱回来的第一堂课就是天命不可违,他们观星者的宿命不过是从天地玄黄中窥得一点点的走势和真相,什么都做不了,他们都是洪荒宇宙中最渺小的蝼蚁。
可他还是妄想,这个绝对正确的师长能告诉他,星象有时候也是不准的,什么事情都有转机,这次也一定肯定有办法的。
那他还可以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那么恐惧深信不疑的信仰。
国师只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被子:“上清,先好好休息吧。”
然后转身走向观星阁盘旋的楼梯。
与此同时,朝中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揉着太阳穴,看下面两党人针锋相对,不顾脸面破口大骂。
“臣以为,匈奴小儿,不足为惧,赵家父子正值盛年,集结士兵,领兵北上,必能一举击溃。”
“刘将军此言差矣,赵家父子虽是壮年,战功赫赫,可此次匈奴偷袭之地本就由赵武明将军镇守,且近年南方贼寇对我国南方国界多有骚扰,此时若是抽调赵洲白,恐怕南方之地尽失。”
“你——”一位武将年轻气盛,往前一步,“我朝中武将众多,不过匈奴流寇之辈,何惧之有。你们这些文官整日之乎者也,在这舒适之地呆久了,全都是一把软骨头。”
“孙上将只盯军队士气,可曾想现下国库并不充盈,今年是灾年,各地减免田税种种,贸然北上只怕后续无力。”
此话不假,楚国看似正值盛世,实则内里亏空,贸然开战只坏不好。
“按照你们的意思难道我泱泱大国竟要靠公主和亲来求安宁,真是天大的笑话。”
“公主和亲,两国停战,互市有无,边境安定,休养生息,有何不可?”
“你——”
“够了,此事容后再议。”眼见朝中快要打起来,皇帝喝停了这场争吵,摆摆手让他们下朝。
没再理会殿中各人,皇帝没有让任何人跟随,起身独自往国师府走去。
国师府就在宫中,皇帝进去的时候只有国师一人在殿中静坐。
“国师,天相如何?”
“无力回天。”国师说话素来伤人,皇帝本就没指望他说出些安慰的话来,他是楚国的王,对楚国最清楚不过,安居乐业都只是表象,这个繁荣之下早已腐朽不堪。
“若是公主和亲呢?”楚国皇帝最疼小女儿,他问出来的时候,两眼冷着,像是外面刚结上的冰。
“按照星象来说,已是最上策。”
皇帝没再说话,站起身离开了。
国师仍旧静坐在原处,宫中开始下雪了,落在皇帝的狐裘上,压得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微微驼着背。
皇帝没有先去公主府,楚望舒却先去了皇帝那里。
“父皇,臣女愿与匈奴和亲。”楚望舒跪在皇帝面前,头低着看不清神情。
皇帝伸手去扶,一个眼神扫到吴公公身上,他很识趣地带着满殿的宫女太监退下了。
“望舒啊,父皇没有这个意思。”皇帝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的时候,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一愣,“怎么哭了?”
楚望舒前两日找到国师府,顾上清还在床上躺着,他直起身子,对面第一句话丢过来:“是不是只要我和亲,楚国就会没事。”
顾上清的烧还没退干净,被楚望舒一句话砸了个天旋地转:“会,有办法的。”
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没办法背叛视之信仰的星象,他也没办法背叛楚望舒。
听完,像是自嘲似的,楚望舒很轻地嗤笑一声,扭头再走,没再说一句话。
“父皇,我是楚国的公主,被子民供养,我就应该为子民做出些什么,父皇,全是望舒自愿。”殿中明明烧着碳火,楚望舒却冻得牙齿不受控制地发抖。
皇帝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
后来顾上清还没好完全,不管不顾地跑到公主府,楚望舒把那只兔子塞到他手里:“我要走了,她就送给你吧,她吃的住的都很挑,很金贵的,你好好照顾她。”
再后来公主府彻底冷下来,那只叫乖乖的兔子辗转十几年又回到了国师府。
老国师死在观星阁,顾上清接任国师。他不知道从哪收了个徒弟,忙着观星忙着教授,整日忙得见不着人影,每次总是兔子一觉醒来发现萝卜切成了条细细地放在一旁。
他养得精细,兔子吃的比在公主府还要好,可就是不让他碰,顾上清的手上密密麻麻全是兔子咬的印子。
再后来他也卸任国师,离开时只带了那只兔子。
在人间辗转数年,最后定居在一座山上,山上有一个捡来的小孩,还有一只懒洋洋的兔子。
兔子不叫乖乖,她有新名字了,叫涂念。
时常想念。
兔子很讨厌顾上清,小时候跟老头一样安安静静不亲人,后来没有拦下楚望舒,再后来没有让楚国扭转衰败,眼睁睁地看着楚国日薄西山。
上清山人杰地灵,涂念从小在国师府出生,后来去了公主府,横竖都是在皇宫中,灵气最盛,加上她们一族本就南山的兔子,俱有灵根,这些年里养在上清山,灵力愈发丰沛。
顾上清捡来的小乞儿早就不是刚捡来的时候的又黑又瘦,脸上白净起来,身子像春日的杨树,发了疯地顶天立地起来,显得顾上清越发的清瘦和衰老。
小乞儿却很喜欢这只兔子,那日他用手戳了戳眯着眼睛窝在师父刚收拾好的草窝子里的涂念:“涂念,你是不是能变成人形了?“
涂念眼睛睁开一条缝,红色的眼珠像是躲在幕布后的宝石,她毫不客气地张开嘴咬上他的手指。
小乞儿很聪明,敏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涂念能幻化成人形,却到顾上清死都没有幻化过一次。
小乞儿吃痛,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都是师父,一天天惯的你要上天。”嘴上说着,手里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刚细细切好的萝卜条推到她面前:“一天天嘴真刁,我先去练武了,一会再回来给你收拾。”
涂念屈尊降贵地咬住一根萝卜条,又水又嫩又甜。
眼见着那小乞儿往瀑布那里一蹦一跳蹿过去。
涂念自己都不记得在上清山呆了多久,看着小乞儿长大,游荡江湖,一年回来一次,后来成亲,生子,上清山一堆小孩子吵吵闹闹。
顾上清的头发白了很多,年少时整日冷冰冰的脸多了许多皱纹,也长出许多笑来,一群小孩子围在他腿边,他拿出下山时买来的糕点,笑得和寻常老头无异。
再后来小乞儿飞升,小孩子长大,上清山忽地又安静下来。
顾上清每日每日地坐在林中一处幽静的地方,树影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稍显清瘦的身躯上,他抱着一点变化都没有的涂念,像凡世间每一个平常的老头子一样,回忆过去的一切,只是比其他人少了很多,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只是站着,不说话。
他手上被涂念咬的印子尽数消了下去。
涂念无动于衷地任由他抱着,在听到他说楚望舒的时候后腿发力,狠狠蹬出去。
直到有一次他安静了太久,涂念踩到他脸上也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小辈找到他时,顾上清安静地躺在林子里的躺椅上,那只从小就在顾上清身边的兔子却再也找不见了。
在他死后,涂念终于愿意化为人形。
她去了匈奴那里,从小叫着乖乖的漂亮的小公主也已经白发苍苍,她的孙子孙女缠着她要她讲故事。
楚望舒笑吟吟地答应着,一抬头,一个穿着中原服饰的姑娘定定地看着她,一眨眼,却什么都没有。
她只当是自己幻视。
涂念最后也没有走上前,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草原的风大,冬日又刺骨,楚望舒身子骨并不比在宫中的时候好多少。
楚望舒走的那天,刮了一冬天的风奇迹般的停了,冻着的土地里钻出来一丛又一丛春日里才会开放的花。
草原上的人都很喜欢楚望舒,她离开那天的怪异,被称为天降。
只有涂念知道,不过是因为楚望舒最喜欢漂亮,衣服要最漂亮的,喜欢的人也要相貌不凡,宫中的花是全皇宫最多最全的。
她没认她,只能拿花送她。
*
狐阿九说完,抬眸看了眼一旁的晏秋。
没有惊讶,没有诧异,她只是抬眉对上狐阿九微微上挑的眼睛:“嗯,我知道。”
平静的像是春日无风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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