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意识到船上的海浪声竟如此喧闹,喧闹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翻来覆去之下,我打算刷会儿手机,看能不能找到困意,却没想到,手机刚打开,谭雅太太的信息就发了过来:
“旅行怎么样?钱够用吗?”
谭雅太太是我工作店的老板,但这个店其实并不是她开的,而是她先生开的。
谭雅太太是牛津大学的一名历史学教授。今年三月初的时候,她丈夫因病去世,只留下一间他早年开的小咖啡馆。
据说这家咖啡店盈利不多,但珍贵的是,店里的装修全都是谭雅太太和她丈夫两人,一点一点装饰出来的。
门上的花环、涂鸦的桌椅、墙上的合照,还有那个嗡嗡作响的老旧咖啡机。
这里更像是他们的另一个家。
谭雅太太舍不得转卖,也舍不得关门,干脆招了几个服务员,继续经营着这家店。
没课的日子,谭雅太太就会来咖啡店里坐坐,偶尔她也会把学生约到这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跟学生讲着历史。
就是在那时,我来到了这家咖啡店,听到隔壁的谈话,我的好奇心起了又起,终于,我扭过头,忐忑又不安地问了句:“您好,我是欧洲历史学的爱好者,我觉得您讲得非常好,请问我可以坐过来一起听吗?”
这是我和谭雅太太的初见,也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们的关系,她是我的老板,也是我的恩师,更是我的朋友。
我也经常会去听谭雅太太的公开讲座,这并非好友之间的捧场,而是我真心觉得她讲的无比精彩。听她的课就仿佛在阅读一部精妙绝伦的小说,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对我来说,她不仅是个极其博学的教授,更是个极具人格魅力的女士。
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看到谭雅太太发来的信息时,像是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立马来了精神,一字不落地把我刚才听到的荒诞故事全部讲给了她。
我原以为她会质疑我故事的真实性,却没想到她在沉默许久之后,给我发来了一条消息:
“明天,我的一个朋友会去接你,在见到他之前,不要靠近那个霍夫曼。”
“为什么?”
我不解,但不管我怎么追问,谭雅太太都没有给我答案,她只是一再叮嘱我:不要多想,睡个好觉。
……
游轮准时在晚上八点抵达奥斯港口,而我却始终没能见到谭雅太太说的朋友。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接近九点,我也变得越发焦虑。
一方面我实在好奇今晚会发生什么,另一方面谭雅太太的忠告在我大脑里反复回荡。
港口的灯光忽明忽暗,人潮也开始逐渐消退。
20:45
从船上到港口需要十五分钟,一路小跑过去大概需要八分钟。
谭雅太太的朋友还没来,手机也没收到任何新的信息。
来不及了,不等了。
我咬紧嘴唇,从包里拿出来一把小刀藏在口袋,手机紧握在手心,想了想还是给谭雅太太发了条信息:
“我没有等到你的朋友,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如果他等会儿过来了请让他去奥斯港口找我。”
发完,我立刻一路小跑冲向了昨晚和霍夫曼约定的地点。
……
20:55,时间刚刚好。
我大口喘着粗气,嗓子被风刺得说不出话,一张嘴就是满口的血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霍夫曼的声音从我身后的阴影处传来,我转头看去,不同于昨日,今天的他,脸上多了一抹平静。
“我刚刚……”
“嘘——”他打断我的话,眼睛穿过我的身体,直直地盯着海面:“你听到了吗?”
“什么?”
“爱洛的声音。”
我屏息凝神,和霍夫曼一起盯着起伏的海面。
一阵阵草木香飘入我的鼻腔,恍惚之间我似乎真的听到了什么。
“Papa……Papa……”
这声音由远及近,如歌如泣。像是传说中海妖的歌声,细腻、悠扬却哀怨。
“她越来越像人了。”
霍夫曼喃喃道,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他朝着海岸边走去,海水像是在回应他一般,开始不断地翻腾,海浪越来越大,一层卷过一层,一浪盖过一浪。
我紧盯着海面,生怕错过半点细节。
此刻,海面像是被煮沸了般,全在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泡,升腾的海浪扑灭海面的沸腾,下一秒,海面又以更夸张的速度向外吐泡。
我抿了抿嘴,有点害怕,但好奇心却扯着我的腿不让我后退。
又一层海浪从远处扑来,海面回归短暂的平静,下一秒,少女的身影从海下一跃而起,如同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她那头随海风一起飘飞的头发,像极了画作里的维纳斯。
“爱洛!”
霍夫曼呼唤着她的名字,朝前踉跄了两步,与我的距离也变得更近。
还没等少女回应,海天之间,一抹高大的身影突然挡在了我和霍夫曼的面前。
“爱洛……?是谁?”
那人穿着黑色高领冲锋衣,冲锋衣的帽檐极其宽大,使得他整个人隐在一层阴影之下。他歪着脑袋,声音清亮,语调轻扬,有和谭雅太太一样的英式发音。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和长相,我只知道谭雅太太让我称呼他为“L”。
霍夫曼没有回答,他只是往前踏了一步,想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L。
L抬手,死死钳住霍夫曼的双臂,冰冷的月光下,我看见,霍夫曼的右手,握着一根针筒。
“你……”我朝后退了两步,拉开和霍夫曼的距离。
L无视我的动作,俯视着霍夫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威压:“你刚刚说的爱洛,是你养育的怪物,还是你的……妻子?”
……
——“你是否愿意娶你眼前的这位漂亮的金发女士,并发誓一生一世永远爱她?”
“我愿意,爱洛。”
——德国杜塞当地报:2019年5月,当地一对夫妻涉足无人区,妻子失足摔下山崖。
——“霍夫曼先生,我们找到了你妻子的尸体,但是她……”
“我是外科手术医生,我希望,最后能由我来缝合爱洛的身体。”
——有人知道新闻上的那个无人区吗?我听说那里有一种菌,会长在活人的伤口,以新鲜的血液为食,然后长成跟伤口部分一模一样的东西。
——“霍夫曼先生,您妻子的葬礼还不举行吗?”
“再等等,还要再等等。”
“请问……您在等什么呢?”
……
L猛地举起霍夫曼的左臂,将他的手狠狠地转向光亮处。
我看见,在他的手掌心里,生长着一株小手。它在灯光下一张一合,像是拼命想抓住什么。
我几乎被吓得摔倒在地。
L伸出另一只手,像摘下一朵小雏菊般,轻轻地从霍夫曼手心摘下那株小手,而后伸长胳膊轻轻递到我的面前。
它还在不停地挣扎张合,浓郁的草木香扑鼻而来,那是我最初在霍夫曼身上闻到的香味。
此刻,我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高级香水,而是“爱洛”的味道。
“Nymphepilz,宁芙菌。闻到它的香味了吗?那是它正朝外喷射的孢子。”
听L这么一说,我慌忙捂住口鼻,生怕再吸入一丝一毫的孢子粉。
见我不愿收下这朵张牙舞爪的宁芙菌,L耸了下肩,略带遗憾地收回了胳膊:
“Nymph宁芙是个很有趣的名字,它既有林中仙女的意思,也有若虫的意思。你猜,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话落,那株停在他指尖的宁芙菌,瞬间被他捏得粉碎。
空气中的草木香消失了。
L松开霍夫曼,拿走他手中的针管,打空里边的液体,而后又拔掉上面的针头。L一边动作,一边往旁边退了一步,像是在缓缓揭开自己身后的帷幕。
沸腾的海面消失了,今夜平静无风,海面折射着岸上的光亮,带着点点波光打在了“爱洛”的身上。
她,或者说它。
它趴在水上,随着海面起起伏伏,时不时摆动一下它那娇小灵活的身体,仿若一只生长在海水里的孑孓。
它的头很大,却没有五官,或者说,它的五官和人类不同,它的眼睛长着头的两侧,嘴巴却藏在脑袋的下面。它的皮肤呈现出近乎透明的嫩黄,就像是一只还未完全发育为成虫的昆虫。
但偏偏,它的头顶却长着金黄色的发簇,细腻纤长,光泽柔亮。偶尔,几根发丝飘到了它的脸上,它便伸出自己身前两支昆虫般的小脚,像是只揉搓自己脑袋的苍蝇,拨弄着它的头发。
怪异又扭曲。
尽管我和它的距离并不算近,但我还是忍不住向后挪了两步。我的胃也跟着一阵翻腾,无法抑制地呕出一大滩秽物。
L扭过头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刚刚你要是收下那株宁芙菌,你就不用吐成这样了。不过没关系,再过两分钟,新的宁芙菌就会重新长出来了。”
和我排斥的样子相反,霍夫曼丝毫不在意它怪物的模样,快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水里抱起,像抱起一只落水的小猫。
而后,霍夫曼将自己的左手伸到它的嘴里。
我还没明白他在干嘛,下一秒,我便闻到了熟悉的草木香。
霍夫曼怀中的怪物变成了纤细娇弱的少女,少女抬起头,脸上尽是懵懂无知。
她碧蓝色的眼里盛着天与海,她金黄色的头发比太阳还要耀眼。她是落水的小猫,是单纯的少女,她是这世间所有美的集合体。
Nymph,宁芙,仙女若虫。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名字的意义。
Nymph,美丽与丑陋的集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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