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了眼自己未减分毫的躯干,伸手捏起腰间的一团软肉,心一惊,手颤抖着松开了。
急急向前走了大约一百米后,一张白底红字的大招牌出现在我的右手边。招牌上面写着“金刚大药房”。
虽说“大药房”,实则不过五十平米。头疼感冒、跌打损伤类基础药物一应俱全,不过,若有这之上的要求,怕是只能得到店员的同情,并被告知:“去医院吧,我们这儿没你说的药。”
阿黄是这里的常客,她甚至提议药店出个月卡,结果被人一个白眼轰了出来。
她买的大多是肠胃药。身处潮湿阴寒气候中,食物中多夹杂辣椒、花椒之类的发物,能在一定程度上排解湿气。偏她自幼肠胃弱,吃饭须得避免辛辣刺激。然而她绝不肯为了一点身体上的服帖而放弃对麻辣的追求。
她常理直气壮地说:“如若一个人仅仅为了不拉肚子就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那还算是个人吗?”
我无法得知阿黄对“人”的定义是什么,但我大概能推测出她对“生活”的定义,那估计是死去活来方显英雄本色。
肚腹的疼痛使她恼火,于是,她想了一个好法子——吃辣前先吃药。
“瞧瞧,我可真是有未雨绸缪的大智慧。”阿黄夸耀自己。
“难道不是亡羊补牢的悲哀?”我反问。
“你懂个屁!”
“我懂得就是你。”
不能怪我说这样的话,毕竟阿黄的烂念头属实不灵光。即便吃了药,十次还是有九次要去跑厕所。但她总是把诡辩放在那独有的一次上。
“闭嘴!”阿黄怒视着我,“一次的成功也是成功。”
“你干吗总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我不想委屈自己的口腹之欲。我想要留下点什么。”
“问题是你什么也留不住啊。”
“怎么没留住?”阿黄乜了我一眼,揉了揉肚皮,“这不是还剩下火辣的回忆吗?”
我老实闭上了嘴。俗话说,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阿黄又穷又横,又楞又不要命,谁能不怕她?
就连阿紫,都在这件事情上做出了妥协。
“我们可以吃鸳鸯锅。”
“吃什么鸳鸯锅!”阿黄拍案而起,“你瞧不起我?”
“我倒是很想瞧得起你。”
“阿黄你就吃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从头再来。下辈子投胎前记得挑一个禁得住造作的肠胃。”阿红笑嘻嘻地。
我实在无法理解阿黄是从哪儿得来这种反人道主义的勇气和信念。这信念和勇气只留给她一副愈加败坏的肠胃和枯黄干瘪的面容。
而一提到肠胃药,我便又想起另一个某种意义上的“肠胃药”。那药的出现始于一节安静的课堂。
老师一脸严肃地站在讲台上,有条不紊地说着课堂要求:第一,没有平时分,期末考多少分就是多少分;第二,不允许拷贝课件。
起初大家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想着对照课件在书上随意划一划,直到一页又一页课外知识点的ppt频繁出现时,这才着了慌。
有侥幸之人课后凑到讲台前,嬉皮笑脸地同老师打感情牌,被老师冷脸轰了回来。我们这群看客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居然在忧心自己的同时,多出许多余力嘲笑他。
“这老师是不是打算卖书?”阿黄用力甩了甩握笔的手,“要是这样的话,我怎么也要买一本。”
阿红一言不发,只顾记笔记。笔尖在本子上流出不间断的“唰唰”声。
“你要买书?”我把头凑近阿黄,“那我能借你的看吗?”
“你也太抠了吧,”阿黄皱着眉,“看吧,看吧。”
“真够意思,”我竖起大拇指,瞥了眼她本子上零零碎碎的字迹,“你这写的什么?”
阿黄一把捂住本子:“知识!”
阿紫冷笑一声:“狗屎。”
阿黄怒目而视,正要同她做些斗争时,上课铃响了,只得悻悻作罢。
夹在两人中间的我松了口气,想,事物的两面性在这一刻真是尽显无疑。课堂上,我几乎看不见同学们记笔记的认真,只有拿着手机拼命找角度的窘迫。
课件上大量的知识点使我头痛欲裂,内容艰涩难记。被寄生的宿主所呈现出的各种病变模样更使我感到惊惧惶恐,甚至想闭上眼睛不去面对。
苍白的皮肤,畸形的肢体,残缺的身躯,更有些患者奄奄一息,这些全都使我对寄生虫感到恐惧,并对病人无比同情。心理上虽有去解决病人疾苦的志向,眼睛里却落不下一丁点儿的惨状,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
老师在讲到蛔虫时,忽然说:“蛔虫身上带有小钩,方便附着在肠壁上,最长能到近半米,不能强行将它们扯断,稍有不慎,它们会产生应激反应,对病人的身体造成损伤。”
她说着扭头看了看幕布上的蛔虫图片,笑了一下:“同学们,你们看这张图片,像不像食堂凉菜里的海带或者豆芽?”
底下人一怔,接着哀嚎遍野。我悚然望向照片,心中无比悲伤。食堂里,我最爱吃凉拌菜,凉拌菜里,我最爱吃海带。
“我以后还怎么吃凉菜!”阿黄仰头张大嘴哀嚎,拳头重重捶在桌面上。
“还好我不爱吃。”阿紫幸灾乐祸地笑着。
阿红微笑不语,只是紧握着笔的发白的指节证明了一切。
老师终于看够了我们的窘态,很快乐地接着说:“大家注意了,如果平时不注重饮食卫生,肚子里可是很容易长虫子的,在身体里越长越大,产生病理性变化就不好处理了。大人好一些,小孩子要尤其注意。你们都仔细想想,小时候有没有吃过什么打虫药?”
同学们陷入沉思。
我恍惚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母亲给我吃过一种类似宝塔样的药,她一边喂给我一边说是打虫子的。吃完这个药后,母亲总要我留意自己的大便状况。
我那时小,并不知晓其中利害,只以为是母亲的独特爱好,虽然惊讶,但还是乖巧地向她报备,并在她重申不必说了之后坚持如此。最后挨了一顿打,我也就闭上了嘴。
这时,老师又说:“一般吃过打虫药会从粪便中看到蛔虫,但也有因为严重刺激肠道致使蛔虫从口腔出来的。”
“啊!”底下爆发出一声声惊叫。
我捂着嘴巴,惊慌不安地看着阿黄她们,她们也都皱着脸看我。
“现在正值春天,正是打虫的好季节。”老师笑呵呵地说。
我转过头,与她们暗暗对了眼色。待下课铃一响,四人直奔“金刚大药房”,冲到柜台前对店员说:“买打虫药。”
“哪种的?”
“效果最好的。”
店员去里间取药时,门口又进来几个人。我们转头看去,全是班上同学。大家互看彼此,相视一笑。
店员把药递给我们后,那几人凑上前看,嘴里说着:“我们也要这种的。”
面无表情的店员把药递给我们后,悠悠转身又去给他们找药了。
我们拿了药后便急匆匆离开,直到回到寝室才想起吃多少的问题。
我看着说明书,说:“这上面说不严重吃一次,严重吃两次,每次一片。”
“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一次足够。”阿紫斩钉截铁说着,往嘴里塞了一片药。
我手里攥着白色小药片,迟疑地看着她们。
“你怎么还不吃?”阿黄吞完药片后问我。
“你说,这虫子会不会从我的嗓子眼里爬出来啊?”
“你好恶心。”阿黄嫌恶地看着我,又不放心似地往喉咙里猛灌了几口水。
“那万一呢?”我又问。
“万一有这样的情况,”阿红插话,“赶紧把它咽回去。关闭阀门,让它走该走的路。”
“呕,你太恶心了。”阿黄和阿紫作呕吐状。
我苦着脸,闭上眼,一鼓作气吃了药。全把自己的开关导向交给上天决定。
我惊恐地度过了两天。看过自己的粪便,又看过自己的喉咙,我问她们:“你们怎么样?我什么都没有。”
“我也什么都没有。”阿紫说。
“我也是。”阿红说。
接着我们齐刷刷把头转向阿黄。
“我这几天便秘。”阿黄皱着脸。
“是不是吃得不够?怎么没有虫子出来呢?”我疑惑。
“还是要吃两片才行。”阿紫点头。
得出结论后,我、阿黄和阿紫当即又吃了第二片。阿红表示她稍后吃。
那之后,四人见面就问:“出来了吗?”
“没啊,怎么回事?”
“当心晚上从你嘴里爬出来。”
“从你嘴里爬出来!”
又过了两天,阿红笑嘻嘻地问:“虫子出来了吗?”
“没有啊。”我们仨迷茫地摇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肚子里就没有蛔虫呢?”
“对啊!”大家恍然大悟。
我冷静下来,瞥了眼阿红:“阿红,亏你总是从容冷静,这次也和我们一起犯傻了吧?”
“我可没吃第二片。”
“什么?你为什么没吃?”我们惊呼。
“可能因为我有脑子吧。”
“你说什么?”
三人欲扑向阿红,给她些颜色看看。阿红微笑着拿起桌面上的一叠报告:“你们不需要吗?”
三人偃旗息鼓,耷拉着脑袋,嘿嘿笑着:“要!”
多么狡猾可恶的阿红,又多么愚蠢软弱的我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