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六年,三月十五。
天蒙蒙亮,本该渐渐热闹起来的小村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唯有侍卫来往巡逻时齐整的脚步声阵阵回荡。
草屋内,少女紧握着手中小刀,她眼眶通红,又一次透过纸窗的缝隙往外望。
她要等的人始终不曾回来。
阿愿垂下头,余光瞥见身旁僵立一夜的身影,才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拽了拽青年的衣袖。
“沈大哥,一夜没睡了,坐下来歇一歇罢。”
僵立许久的沈怀清惊醒过来,他本能地点点头,替少女倒了一杯凉茶后才坐了下来。
他仍有些魂不守舍,一手反复摩挲着桌面,一手揉着眉心喃喃自语。
“今天便是最后一日,阮……姐姐定会做些什么,只要守卫回撤,我们便能伺机逃离,去找你哥哥……对,村民们也都劝过了,不会有事的。”
阿愿看清了青年眼底密布的血丝,她忍住了翻涌而上的酸意,起身自妆匣里取出一条三色织就的彩绳,低头系在沈怀清手腕上。
“这是村子里象征平安的彩线,”她笑起来,“山神会护佑沈大哥的。”
第一缕晨光撒下来,照得沈怀清腕上彩线金灿灿,他指尖摩挲片刻,心底愧疚却越发满溢,只能勉强露出个发苦的笑来。
他实在受之有愧。
门外嘈杂声乍起,沈怀清与少女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推开一半木门,数道轻微的木板翻动声紧随其后,他偏头一瞥,目之所及皆是手握农具神情戒备的村民。
沈怀清无声朝他们摇了摇头,滚滚震动由远及近,一面迎风招展的商旗在丛林间竖起,他眯起眼睛还未瞧分明,刀剑相交的刺耳铮鸣便划破天际。
为首之人身骑骏马披坚执锐,长枪挑开阻拦守卫便冲入村内,一声厉喝响彻云霄。
“沈怀清在何处?!”
沈怀清终于看清飘扬旗面上熟悉的麒麟纹样,却仍不敢贸然走出,直到那人不耐烦地喊出宋昭与阿浊的名讳,他才近乎踉跄地开门冲出去,一把抓住马上汉子的手颠三倒四地开口。
“宋大哥……你们,是么?还有村民……!他们都是无辜的……带他们走!”
“我奉殿下命令只为了救你,”都头皱起眉冷硬打断,“旁的带不了。”
宛如一碰冷水兜头淋下,沈怀清咬了咬牙并不甘心,语气一软再软。
“不过五十人,将军,他们皆是人证,都……都是有用之人!此地马上便要雪崩了,他们走不远的!”
他想不了那么多,也不在意自己堂堂七品御史要对一毫无品阶的都头低声下气。
他只知道他身后站着那么多条人命。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守卫倒下,本该毫无破绽的铜墙铁壁顷刻化作一盘散沙,四散奔逃,越来越多的村民自屋内走出,几日来哀愁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朝廷……是朝廷派人来救咱们了!”
“这些人都走了……留在村里也没什么不好的罢?这可是咱们的根呢!”
太阳照下来,阿愿小跑到沈怀清身侧抓住青年的手,少女眼底猩红未退,却仍笑出一对梨涡,眼睛清亮。
“谢谢你沈大哥!我们当真得救了!快走吧,去找哥哥——”
沈怀清不敢回头看,马蹄声分明早已停下,可地面的震动却越来越响,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敢再想,唯有嘴唇仍一张一合喋喋不休地讲着,看到都头终于不耐地摆手调转马头,默许了自己的哀求。
沈怀清筋疲力尽地弯了弯唇,一道凄厉的尖叫却自身后响起——
“雪崩了——!!”
天地倾倒,山峦摧折。
数十里之外的定州城长街仍旧热闹无比,唯有屋檐铜铃不断响动,惹得商贩行人好奇地驻足而望。
“快瞧,实乃奇景也!”
有人指向北方隐约雪山,竟是雪浪滚滚,壮丽非凡。
正出神间,一前一后两道马蹄自耳边踏过,行商疑惑地转头望去,却已瞧不见纵马疾奔的身影,只余一地扬尘。
咳嗽声此起彼伏,商贩扭过头来举起袖子掩住口鼻,对着长街尽处尖声骂。
“真是有辱斯文!赶着投胎啊……”
“二殿下到——”
话音未落,一道中气十足的长呼便自城门传来,那商贾浑身一阵,脸色煞白地与百姓跪了一地。
北部司内,监牢尽头死不瞑目的尸首早已凉透,瓷片沾着血珠被随意扔在墙角,再无人问津。
阮抑手腕高束吊在囚笼内,素白单衣彻底湿透,一截细腰便被牵拉着绷紧显得愈发羸弱,他闭着眼昏醒不知,连小辫都无力地垂在胸口,随着章衡捏着下巴抬起的动作晃动。
昔日啄断人喉咙的漂亮雀兽,此刻成了被折了翅膀的笼中鸟。
有侍卫匆匆走至章衡身侧神色凝重地低语片刻。
“二殿下不知怎的派了禁军去了村子,苍山此刻已然山崩了。”
“他们来不及寻到那些东西,不必多管。”
“主子,”侍卫匍匐在地上,“可二殿下亲临定州,眼下已是朝北部司赶来了!”
章衡那张芙蓉面上笑容终于隐下,露出近乎惊愕的困惑来。
赵元安去庆州做监军的消息他早有耳闻,两人僵持数月,如今骤然发难,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拿到账册了。
章衡想过一败涂地,却绝不会是在曾经折辱过自己的阮抑手上。
如此天罗地网,阮抑他不过是个被养废了的玩物,纵然心气再高,又怎么能……?!
章衡伸出的手指猛然掐上眼前瘦弱苍白的脖颈,已然虚弱到极点的青年终于睁开眼,他脸颊转瞬便晕上病态的红,一对乌黑眼珠里却晃晃悠悠浮起笑来。
“咳、章大人,想杀我可要再掐紧些……”
章衡沉郁地盯着阮抑许久,守在监牢内的侍卫不知何时已寻不见踪影,一阵又一阵喧闹自楼上传来,有人求饶,有人反抗,有人斥骂,一片浮华叮呤当啷碎了一地,直到最后都归为一片死寂。
那样细的颈脖,只因阮抑一句话,他便再掐不断。
他的确不甘心,不甘心让阮抑死得那般痛快,亦不甘心身后满地狼籍。
他绝不会输给阮抑。
他自负才华,本就该鲜花着锦,本就该青史留名!
地牢吱呀一声被拉开,赵元安低沉嗓音响起。
“章衡,你无路可走了。”
尘埃落定,章衡却蓦地平静下来,他松开紧掐阮抑脖颈的手侧过身来,自袖袍里取出一柄小刀递给身旁跪地的侍卫。
“如此也好过之后再跟着我受苦。”
雪亮刀面映出侍从抖如糠筛的身体,良久一双手才接过,刀锋一转吻上颈侧。
“……谢……主子……”
仅剩的忠心也落在一地狼籍中,变得分文不值。
章衡在一地血泊里捡起小刀,面色如常地替阮抑解开绳索,甚至体贴地将无力的青年半抱在怀里,任由一身华贵衣裳沾了血。
“阮大人,走罢。”
日光下彻,转运司门扉大开,不断有百姓聚集于此处,透过禁军围成的人墙好奇地朝门内张望,细碎的字句不断随春风飘入屋内,愤恨有之,困惑有之,畏惧有之,阿浊皆充耳不闻,只凝在眼前的石阶上。
脚步声一点点近了,少年终于瞧见一道惨白如纸的身影被半拖半扶地走上来,每一步都淌着水,昔日所有刺人的爪牙似乎都在短短的两个日夜被尽数拔光,此刻无声无息地任由章衡攥住手腕挡在身前,露出一段满是掐痕的脖颈。
他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阿浊在这一瞬近乎透不过气来,他分不清自己是怒是悲,手臂上与阮抑如出一辙的伤口似也跟着被水浸过一遍,针扎般疼。
他按住抽疼的手臂,本能上前两步伸出手,却又在袖袍交错间被章衡躲开,一把小刀抵上阮抑的后心。
“二殿下,您得了下官的把柄,眼下又想要人,总要留我一条性命,这买卖才能做得成啊。”
赵元安皱了皱眉似对章衡慢条斯理的威胁心中不快,长剑出鞘便直指对方命门。
“谁在同你商量?不放人就死。”
章衡面容抽动,脸上假面似的笑终于维持不下去,他推了推阮抑便将人抵在剑锋之上,钳人的手腕微微一松,青年颈边便划开一道口子。
阿浊袖中五指陡然攥紧。
赵元安轻啧一声,手中长剑到底忌惮地偏了偏。
“殿下,您便当真认为官家对北地一无所知么?您来北地数月对下官种种视而不见,此刻又逾矩起兵,便是有功又如何?”
章衡放轻了声音。
“武人式微,殿下不想争一争么?下官愿千金相赠。”
“定州已然死了这么多人,多一个阮抑又有什么紧要,届时功劳便都是您的。”
赵元安沉默下来,手中剑亦渐渐放下收回剑鞘,仿佛当真在权衡章衡献出的筹码,北部司内蓦地静下,唯有阮抑一声比一声沙哑力竭的喘息敲在阿浊耳廓,叫他焦躁至极。
多少回了。
他宁愿听见的是阮抑昔日半阴不阳的训诫,好过如今连仅剩的怨气都被心软盖过。
阿浊不愿再想,咬着牙张口。
“殿下,你没想过圣上为何独派你来此,又为何按耐数月才遣阮大人与沈大人来么?!官家知晓此局难破,才来祝您一臂之力,又谈何迁怒?”
章衡瞥向赵元安身旁与阮抑面容相仿的少年,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蠢笨稚子,也配口出狂言?殿下给你三分脸色,便能以下犯上了?”
阿浊僵立原地,仿佛又回到那日城墙下被赵元安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刻。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那日让赵元安回心转意的并非是自己几句言语,而是因为阮抑。
自己当真什么都不是,纵有满腹墨水又自诩机敏,能帮上阮抑的不过是杯水车薪。
可何其荒唐,此地每个袖手旁观之人都该死,偏偏不该是眼前身陷囹圄之人。
若自己能如赵元安那般武功盖世,若自己能思虑周全,能平步青云——
是不是他便能从心而活,救下更多的人?
“二殿下……我当真要觉得你有勇无谋了。”
轻之又轻的讽笑响起,阮抑终于抬起一双狐眼,目光自阿浊面上一滑而过,便直直望向眼前之人。
无端而起的某种预感窜上来,阿浊下意识望向阮抑身后,被麻绳紧绑的双手不知何时已失去桎梏。
赵元安扯了扯唇角,肃冷假面被阮抑一句话便摔得粉碎,只好叹了口气。
“那便不演了。”
门外惊呼骤起。
小孩:担心生气中
猫:在坏人手里翻个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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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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