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奋终究上了年纪不胜酒力,只饮了两壶便由夫人搀扶着先行离席,众人也随之离去,华筵散尽,夜幕低垂,府邸中却四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日烛火钱,不知几数。
次日清晨,周相光同王奋一同入宫参与朝会,二人皆着紫服,腰佩金鱼带,坠着南珠的车驾经过长街,周围行人皆急急避让,直至宫门,一路畅行无阻。
周相光卸下佩剑,而王奋的佩剑就直直插在乌鞘中,宫门卫士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并未加以阻拦,行至望仙门,卫士恭敬迎接,无需唱籍亦无需监搜。
两仪殿内随处可见形态各异的金龙,或盘旋在漆金柱子上,或沿着玉座扶手凌云而起。
玉座之上天子金服与大殿浑然一体,他双目阖着,指尖轻抚龙形扶手,烛火阴影落下,衬得他面庞更加凌厉。
香炉中升腾起的香雾在他足下弥漫,与殿中坐着的众人,隔着云雾,欲界有六天,他化自在天最高,云上之人中亦有人上人。
缭绕烟雾忽然一乱,殿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奋同周相光一前一后步入殿中,王奋腰侧剑柄映着烛火闪过一瞬银光,圣人闻声睁开眼睛。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站至群臣之首,王奋这才手持笏板一揖道:“昨日与周长史许久未见,在家中设了小宴,未料年事已高,略饮了些酒就醉了,今日朝会来迟,还望圣人见谅。”
周相光随之持起笏板一揖。
圣人摆了摆手,让他们二人坐下,又开口道:“爱卿助朕平乱有功,周卿亦是功臣,且昨日才归京,车马劳顿,朕岂会怪罪?”
王奋撩起衣摆,也不回礼,似乎习以为常一般径直坐下,周相光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回了一礼,略表答谢之意,这才理好衣襟端坐在王奋身后。
待坐下后,这才发现王奋的两个儿子也坐在自己身旁,昨日在府中未见到这二人,说是皆有事务在身,不在府中。
次子承业得了兵部尚书之职,又袭了王奋先前的辅国大将军之誉,现下正闭着眼着,眼周乌黑,细听还能听到他鼻中传来的细微鼾声,身上传来略刺鼻的劣质香粉味,也不知道昨日是因何事务不在府中。
长子明业非正室夫人所出,于勋爵荣誉上未得封赏,但仍旧得了原先安国公嫡子的职位,任左武侯大将军之职,护卫宫殿,又兼巡视京城,现下眉眼间虽有疲惫之色,依旧正襟危坐,望过去庄严肃穆,如此端庄持重的行为举止,在王氏一族内着实难得。
香雾在大殿内流转,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待周相光坐定后,圣人才不紧不慢地发话:“昔年太上皇为奸臣蒙蔽,朝野上下不宁,民间也多有怨言,朕着实痛心,却无能为力。幸得王大将军等明辨是非之良臣相助,方可登临大宝,万事有赖。”
话落,圣人看向周相光,嘴角挂着温和笑意,乍一见恍若冰雪初融,而眼中却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寒意,他声音温和:“爱卿离京数年,在扬州助朕擒获乱臣贼子,实属大功一件,非于大殿中当众封赏,难表朕之谢意。”
他身旁内侍会意,走至百官身前,宣读圣旨,周相光起身行至百官之前,下跪接旨。王奋在一旁看着他,面上也带着几分喜色,早年同意女儿同他结亲,便是料定他定是自己青云路上强有力的助力,既然是一家人,提拔一二也无不可。
圣旨宣下,封周相光为开府仪同三司,又兼尚书右仆射,加爵国公,并赏金银绫罗不计其数。但因本朝尚未有年未满十六而奉职者,故而其子周伯宁待到明年开春后,同王奋长孙定荣一同封赏官职。
如此封赏,比起王奋,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周相光自己也未曾预料到,他匆匆将笏板别在腰间,恭敬接过圣旨,叩谢圣恩。
周相光仔细收起手中圣旨,回身时恰恰站在圣人身前、大殿正中,满朝文武皆垂首于他足前,看上去恭顺非常,煌煌烛火倒映在他黑色瞳孔中,似业火燎原。
只是还未走几步,周相光便感觉胸口一紧,用衣袖掩住嘴,不住咳嗽,圣人忙命内侍前去搀扶,这才踉跄着回到座位。
待到周相光在身后坐定,王奋眯了眯眼睛,将脸上笑容收敛了起来。
“还有一事需要同诸位商议。”圣人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声音也温和,不见丝毫威压,“昔日有昊天上帝居于北辰,后有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当今时局终于稳定,冬至朕必亲往南郊圜丘祭祀,以谢神恩。”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朕前些日子病中有一梦,梦中三尊、四天王、十二童子、十六罗汉又五百罗汉咸聚南郊圜丘西方,佛光普照万八千世界,梵音深妙,闻之者无不面露喜色,醒来之后,只觉浑身舒畅,叫来医官,才知是一夜之间彻底病除,故而今年冬至祭祀,朕欲在圜丘西方供奉诸佛,以祈来年众臣、百姓无病无灾,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大殿之内不少人偷偷用余光瞟向王奋,等着他的反应,一时殿内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圣人也不急,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笑意,指尖抚着玉座扶手上的龙首,耐心等待。
王奋持笏道:“圣人既心悦佛法,如此也无不可,臣等谢过圣恩。”
说到底不过是件小事,如若神佛当真有灵,那早年被张氏打压之时,他只需要对着一团泥巴念叨几句,就能叫安国公那老不死的速速归西,也不用大费周章,蛰伏数年。神灵也不过是臆想出来的,圣人如此迷信神灵,反倒叫他在心下看轻他几分。
其余官员见王奋应允了此事,这才一齐道谢。
王奋持笏又问道:“冬至大赦天下是本朝惯例,不知圣人是否有意大赦安国公及其家眷?”
神灵祭祀谁都无所谓,不过是走个形式,唯有冬至大赦天下的惯习才是他所担忧,更何况圣人愈发心慕佛法,就怕他忽然错了主意,准备大赦安国公一脉。常言道斩草必要除根,不然就和金簪草一样,吹散了一株,来年就漫山遍野了,终究是祸根。
圣人抚着龙首的手指一顿,面上和煦的微笑瞬息如同冬日湖面,遍覆寒冰,不过他的表情变换只有片刻,随后又立刻换上了温和的笑容,温言道:“当年母后因张贵妃诬陷施行巫蛊之术获罪,十年来幽禁掖庭,安国公一脉又私加税赋,使百姓苦不堪言,除此之外,重罪一一列下,早已罪无可恕,朕欲明日于东市处斩安国公一众,悬挂头颅示众,将军以为如何?”
“如此小人不早早处死只怕夜长梦多,圣人圣明。”王奋答道,这才有了万事即将落定的安心感。
事项一一安排下去,已经到了正午,今年是个少见的暖冬,王奋走出宫门,再披起晨起上朝路上披着的貂裘,只觉得燥热非常,于是又将貂裘递回侍从手中。
周相光似乎浑然未觉燥热,还仔细将貂裘拢了拢,遮住嘴又咳嗽了几声。
二人站在宫门口,寒风掠过枯枝,吹落摇摇欲坠的枯叶,王奋这才开口道:“昔年初见尚书时,尚书只是家道中落在四门学中苦读的学生,家中积蓄田产也为旁支侵占,如今竟与我比肩,若是青云泉下有知,定将为你感到欣喜。”
虽知道王奋此言自有言外之意,周相光却一时忘了应对,只盯着缓缓落下的枯叶,任凭许久不曾听闻的名字在心间盘旋。
枯叶落下的方向,恰是四门学所在。
昔年四门学比邻太学,中间高墙因京中地震倒塌,还未来得及修葺,故而常有高门大户子弟来往四门学,以欺辱寒门子弟为乐。
彼时周相光阿耶过世,家产为旁支侵占,苦读多年方得机会入四门学,然致仕仍旧遥不可及,只能在休憩时于四门学中水榭吹一吹横笛,暂寄愁思。
从断壁颓垣处,那些纨绔子弟似虫豸群聚而来,明明占着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资源,却不好生求学精进,只知肆意妄为、欺辱旁人。
他们上来便围住周相光,让他为他们奏乐,不从的话就要对周相光拳脚相加。
“住手!”
只听闻远处一声呵斥,声音里带着怒气,却又像山谷中黄鹂鸣啭一样悦耳。
周相光抬眸,少女踏着树荫间浮动的光团而来,微风吹动帷帽白纱,书中所言洛水之神,亦在此刻失去光辉。
那娘子指尖染着春日桃花色,指着眼前纨绔子弟:“朱家大郎,裴家二郎、三郎,还有……想起来了!还有公孙家二郎。阿兄说近日你们总是逃学,本想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不过今日你们竟如此欺辱旁人,这机会不给也罢,还是让阿兄直接禀告给各家大人,也好正一正太学内不正之风。”
听至此处,纨绔们瞬间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个个唉声叹气,连连求饶,那娘子并不理会,只押着他们走回太学。
方行了几步,她回头对着周相光一笑:“我在墙那边听到了,你笛子吹得真好,我从未听过这么好的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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