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相光一愣,握着手里的横笛怔怔立在原地,目送那娘子渐行渐远,直至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也消失在断壁一角,他抬手妄图抓住从叶片间倾落的日光,而日光只是顺着他的指缝,散落满地。
此后那娘子时常带着点心来找他,他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以一曲横笛为谢礼,水榭外是嘈杂的蝉鸣,水榭内是纷乱却又相背而行的心绪。
同年秋日,四门学同太学之间高墙修葺完毕,周相光转入太学。
次年春日,周相光入仕,迎娶辅国大将军王奋之女为妻,婚宴当日立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同年夏日,周相光连跳三级,官至从四品下,周氏旁支尽数处斩,昔年欺辱他的纨绔子弟家族皆遭贬谪,鲜血染就绯色官袍。
同年秋日,秋雨淋漓,打落秋叶,彼时夫人有孕,周府游廊坐凳上铺着兽皮软垫,卿卿横卧膝上,周相光吹着初见时的横笛曲,与夫人同赏秋雨。虽二人同样畅想未来,但夫人所想乃是岁月静好,而周相光虽嘴上附和着夫人,实际所想乃是步入云上,手握权势。能掌握他人生死,不再为人鱼肉,是多么令人欲罢不能,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心下有如火烧,躯体也随之沸腾,时移世异,心境终究难复当初。
斯人已逝,再往后的事情,细想起来也不过徒增伤怀,不提也罢。
萧瑟秋风掠过,周相光又是一阵咳嗽,随后从四门学的方向看回王奋,将思绪抽离,妥帖答道:“小婿能有今日,皆有赖丈人一路提携,此等大恩毕生不敢忘怀。”
只是他此时已与王奋平级,再也不必对王奋卑躬屈膝,故而行礼也只是拱手作揖,连腰也不必弯一下。
王奋看着他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笑道:“尚书往后可莫要忘了与王家常来常往,你在扬州多年,现如今归京,有时间也去看看青云,她只怕也想你想得紧。”
夫人还会想自己吗?只她怕入了黄泉都不愿去望乡台上多留给自己一个眼神。
昔年夫人难产,周伯宁冒着大雪传来消息,周相光并不理会,任凭他跪在雪中,只是想着晚上个一时半刻不打紧,正好借机让安国公放下警戒,更相信他的忠诚,却不料晚了一个时辰,就是晚了一辈子。
坐在归府的马车上,四周寂寥,拉开车帷徒留满目苍白,侍从哭着传来夫人过世的消息,他心里只难过了片刻,可次日,这片刻的难过就随着升官的圣旨烟消云散,官袍已至绛紫,尊贵无匹。
或许那日踏光而来的少女,直至临终时才终于愿意承认,昔年清姿俊逸的郎君,是惯会演戏的骗子,嘴上说着珍重她一辈子,实际上同她最反感的阿耶一样,是权力忠实的信徒,借着她攀附上一棵又一棵大树,直至平步青云。
王奋也明晰此事,但是在大业与子女幸福上,永远大业为先,所以也不觉得需要怪罪于周相光,反倒为他以此为机,打入安国公势力内部感到无比满意。
如今二人还能如此冠冕堂皇地谈论着所负之人的喜乐,以此维系权势之间的联系,确认未来朝堂上的同盟,当真令人唏嘘。
周相光淡然应下,待王奋走后,才让侍从驾车去往城郊周氏祖墓。
车辋碾碎地上薄薄一层白霜,留下两道泥泞,荻花随寒风摇曳,再往前车驾难以前行,周相光下车,拨开荻花,再往前行了半柱香时间,见到一高门,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官员家别院。
周相光看到素日无人造访之处,今日门口拴着两匹马,心下疑惑,走上前轻轻推开大门,行至为供奉夫人单独辟的侧殿。
侧殿门虚掩着,今日天气阴沉,四周如陷雾里,而殿内却烛火通明,橙黄的烛火带着暖意,落在周相光身前,他驻足在门外,没敢往前再进一步。
周相光长久不在京城,归期未定,故而守陵人也有所懈怠,殿内供奉夫人所用牌位明器都落上了一层灰,周伯宁正将这些灰尘仔细拭去,而江菱在一旁用帕子为他擦净无意间沾到面上的灰尘。
江菱一边为他拭去灰尘,一边道:“不如我也来帮帮你,也算为夫人尽一份心。”话落,便要去拿木桶中的绢布。
周伯宁连忙说了句“水凉”止住她,随后又转过头,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像是不想让江菱察觉自己在关心她,只是盯着地面:“若是冻伤了双手,只怕耽误阿菱的琵琶技艺,如此是我不愿。”
说至此处,他微微侧目,看向阿娘的牌位道:“阿娘若是知道了,只怕也不会开心,反倒要怪罪我未能……”
他本想说未能珍重于所爱之人,但是嘴巴张了又张,这句话还是堵在喉咙里,任凭心跳越来越快,也无法将这句话坦然宣之于口。
烛火一晃,江菱踏着明光走到周伯宁身前,将他手中的绢布取走,随后又将他冷若冰霜的手捂在自己温暖的掌心,粲然一笑。
她握紧周伯宁在慌乱中想要抽出的双手,笑道:“明日还要去法华寺同慧心法师译经,说起来你那些手稿古籍还是我晒的,万一手冻坏了,再也译不了了,那我岂不是白费一番功夫?”
周相光透过门缝,注视着他们二人良久,视线又在夫人的牌位上流连片刻,终究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可背过身走出周氏先祖埋骨之处的大门时,他又变成了往日的他。
如今安国公已然倒台,明日便要同家眷一同去见十殿阎罗,往日一切承诺皆落于口头,自然做不了数,更何况周伯宁平安国公之乱有功,步入庙堂之上早已指日可待。
周相光亦深知自己病躯不过强弩之末,身后满门荣耀,还要寄托在独子身上,如此荣华,不能仅作昙花一现,国运气数皆可尽,唯有满门荣华不可。
回首,守护着周氏先祖埋骨之处的门框上雕刻着八个大字,周相光走回去,让侍从擦净,这才能看到上面涂满金漆、龙飞凤舞地写着“庇佑子孙,世代永昌”。
终究是久未有人到访,金漆略有剥落,露出其下朽木。
周相光皱了皱眉,吩咐侍从明日找人来修补,这才拨开荻花,乘上马车回到城中。
而在大殿内,周伯宁听闻远处细微声响,转头一看,恰好看到阿耶离去的背影,他不住冷笑一声,眼里带着讥讽。
江菱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他素来温和,无论面对善恶贫贱,绝不会擅自讥笑,故而她又握紧了几分他的手,有些担忧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吗?”
周伯宁转头,又柔和了目光,拿来暖炉放到她泛起凉意的手中:“无事,是阿娘最不想见之人来了,所幸他自己识趣不曾踏入殿中。”
…………
晚间,江菱与周伯宁同归大将军府,方进府门,便见仆从一个个行色匆匆,心下正纳罕之际,掌事迎了上来,说找遍城中各处未找到他们二人,因此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们晚上大将军为庆贺周尚书升官,又大设宴席,遍邀族中亲眷。
寻常设宴,请帖最晚也需在三日前派人送往各府,如此随心而为的设宴,当真是第一次见到。
周伯宁同江菱告辞回到府中西院,江菱则看着来来往往的乐姬,一边在心下盘算着何时去一趟教坊,一边走回住处。
路过府中连着外面街道的高墙时,忽然听闻几句极为不文雅的话语,那声音怒骂道:“是哪个狗娘养的,撤了我放在府内的梯子!”
江菱抬头,夕阳余晖下,有一身姿纤细的郎君跨坐在墙头上,先是破口大骂,随后又是唉声叹气。
那人看见江菱,连忙大声呼叫,待与江菱对上眼神后,随后又连忙捂住嘴,像是怕旁人发现一样,挤眉弄眼地摆手叫她快些过来。
江菱走上前,才能看清墙上之人的面容,那人眉若远山含黛,朱唇未点却含丹霞,容貌艳丽却又不含媚态,是个活脱脱的美人,只是穿着郎君们才穿的男装,远看上去才让人误以为是男子。
她见江菱走近,双眼放光,仿佛终于找到了救星,连忙道:“娘子,可否帮我寻个梯子?”
江菱虽然向来对美人多几分好感,只是她也不会擅自放人进到官员府邸,并没有马上应下,仰头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墙头上?为何不走正门?”
“哎呀,你问题太多了,一下子回答不过来,你先帮我找梯子,我下来再慢慢回答。”
江菱摇了摇头,表示拒绝,转身便要去找护院。
那人连忙止住她,在腰间摸了半天,才找出来腰牌,只是看着腰牌,她眉头又皱到了一起:“我若告知娘子我的身份,娘子能否替我保密今日离府之事?”
江菱点了点头,答道:“守口如瓶。”
墙上人这才将腰牌精准掷到江菱手中,江菱细看,才知道眼前人是王奋的孙女,王明业的长女王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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