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又仔细看了看手中腰牌,随后看向横跨在墙头,方才还口吐粗鄙之语的人。
听府中婢女说左武侯大将军家大娘子是京中闺秀典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礼仪谈吐更是为人称道,非要是汉代班婕妤那样的人物才能与之相比。
正思至此处,墙头之人又哀声催促道:“别看了,别看了,肯定是真的,伪造腰牌可是要杀头的,快救我下去,我快撑不住了!”
江菱最后看了一眼腰牌,心下感叹道古人常说传言不可尽信还是有些道理的。
她扶起倒在地上的梯子,又稳住底部,王妙思这才如获大赦,轻车熟路地从墙头爬了下来。
王妙思回到地面后,掸了掸身上尘土,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
江菱将腰牌交回她手中,她随意将腰牌收回腰间,转而看向江菱:“万望娘子替我保守秘密,若是说漏嘴,我可就再也出不去了。”
江菱点头,抬眸时秋风乍起,惊动枝头寒鸦,她身后青丝萦风、修裾溯空,芙蓉面上镶嵌着碧蓝明珠,恍若敦煌壁画中神女,王妙思这才惊觉自己从未在府中见过此人。
待回过神来,再想细细询问,却只见那人已然走远,如此只能作罢。
待到暮色四合的上灯时分,昏暗灯火笼罩在浓雾中,宴楼中地龙烧得正暖,寒风无法侵袭半分,宾客早已尽数列席,美酒佳肴流水一样地端上。
长辈们皆在上首,小辈们则依照年龄齿序,在下首依次排座,定荣与妙思坐在最前,江菱坐在周伯宁身旁,与永荣相对。
舞姬们带着庭院间升腾的寒雾鱼贯而入,袅袅亭亭,各色批帛光耀若彩霞,行动处有香风拂过,恍若置身九重宫阙。为首舞姬肤若凝脂,眼角唇上皆点着艳红胭脂,似雪中荼蘼花开,妍丽非常。
江菱抬首望去,只见那舞姬目光流转,对着王妙思灵动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二人早就相识,对上江菱目光时,又对她勾唇一笑,美得不可方物,江菱呼吸随之一窒,一时愣在原地。
她盈盈走至中央,一舞霓裳又接着一舞胡旋,舞终乐尽,赢得满堂喝彩,无人不为之炫目,王妙思眼里带着几分崇拜,对面的永荣则看直了双眼,江菱也是连碟子里素日爱吃的菜也顾不上,只顾跟着众人一同拍手叫好。
早听闻京中教坊乐舞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教坊之行,应当从速。
周伯宁看向江菱,心下泛起一丝莫名醋意,扬州时梅雨季节百无聊赖,她眼中仅自己一人,如今到了京城,只能兀自慨叹繁华迷人眼。
王奋抚掌,仰天同众人大赞:“最胜娘子向来不赴私宴,今日还是为了周尚书,老朽才将她请来,如此诸位也算是托了尚书之福才能得见如此绝妙舞姿。”
承业举起酒樽附和道:“那当真是谢过阿耶与尚书了。”
王奋举起酒樽一饮而尽,随后摆了摆手,让他坐下,酒樽撞到金丝楠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待到众人目光齐聚在他身上,他才开口道:“凉州别邸也快要修好了,还望来年能与诸公在凉州共同庆贺新居落成。”
待侍女斟满美酒,他再度举起酒樽,目光越过府中亭台楼阁,似乎已经能看到遥遥千里外,凉州覆压百余里的殿宇。
众人举杯庆贺,江菱放眼望去,不能入殿议政者,宴席中竟无一人。
何谓荣华?此即为荣华。
宴楼外阴云散去,皎皎云间月重见踪影,清晖消散氤氲雾气,今夜恰逢月满无缺。
上首唯有周相光同王明业面含忧色,不似众人齐聚欢庆,只是不知二人所忧之事是否相同。
宴楼正门再度打开,舞姬们飘飘然退去,总随侍在皇帝身侧的内侍高禄,挑着拂尘,满脸谄媚地踏着细碎步子进入殿内。
高禄扯着尖细地嗓音:“奴婢奉圣人之命,前来贺尚书归京,再贺尚书升迁。”
话落他拍了拍手,宫娥捧着金银珠宝等名贵珍品一水涌入楼中,他又亲自捧了个檀木盒子,献至周相光身前。
盒子打开,其中是两枚赤红色丹药仔细安置在禁色锦缎上,透着妖异色彩,其上精工雕刻着仙鹤和不老松,寓意长寿延年。
高禄垂首,恭敬将檀木盒交至周相光手中:“此乃宫中方士所制,所用之物是前朝宫中秘藏蓬莱玉枝,极为名贵罕见,圣人统共才得了五枚,今日早朝听闻尚书咳嗽了几声,特意命奴婢将此物献上。”
周相光将檀木盒子捧在手上,垂眸思索。
丹药名不名贵,是用什么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送来的时机。
如今朝堂中安国公除去后,能成气候的便只余下王、苏二氏,但圣人御极后,苏氏之人便在洪流中隐去了踪影,独留王氏一家独大。
君王卧榻之畔,岂能容他人酣睡,听闻近日来圣人亦有提拔寒门的动向,奈何一一被王奋驳了去。
而方才宴饮中,王奋又提及凉州别邸。
虽王奋如今在京城,但戍守在凉州边境的万余精骑、五万大军仍掌握在他手中,军械粮草更是安置在凉州府库,除了他,恐怕无人知道具体数量。
愈发深思,愈发觉得局势难以预料,这丹药的处置,也势必代表未来自己在朝中位置,想要浑水摸鱼、两相逢迎已然不可,当真是个烫手山芋。
周相光掩住嘴,又是一阵咳嗽,稍微缓过劲后,合上盖子,垂首将檀木盒子献至王奋面前:“从扬州归京路上有恙,耽误了为丈人贺寿,今日得此厚礼,也盼借花献佛,以全往日之憾。”
周氏今日荣华,不能仅作昙花一现,国运气数皆可尽,唯有满门荣华不可。今日圣人敢借他的手扳倒王奋,又怎知来日不会借他人之手搬倒他?
今日赴宴之人,除却小辈,都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凉薄之人,亦从云中跌落过泥地,又满身污秽地从炼狱爬回云上,万事唯有利益算计。
若让周相光单独举一方势力必然不可能,而借着审时度势直上青云的本事,着实没有人比得过他。
王奋大笑着接过:“贤婿如此重情重义,我也算是老怀安慰。”
他就知道,周相光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圣人送来的贺礼造册完毕后,王奋这才又看向弯腰行礼了许久的高禄,冷声道:“若无事,就退下吧。”
高禄依旧笑得一脸谄媚:“奴婢告退。”
随后一群宫娥乌泱泱跟在他身后离开宴楼。
长辈推杯换盏间,热闹非常,小辈们早已觉得无聊,最终只留下定荣和周伯宁规矩坐在席间,江菱在一旁困得直打哈欠,她侧头看到周伯宁眼中也染上了倦色,随意找了个由头拉着他溜走了。
定荣端依旧端坐席间,长久规矩跪坐在软垫上,腿早已麻木难忍,想离席却又不得,他看着被江菱拉走的周伯宁,眼中流露出一抹艳羡。
走出宴楼,推杯换盏的笑声渐渐远去,只能听闻草叶下几声无力虫鸣,夜晚远比白日寒冷,江菱打了个喷嚏,周伯宁连忙为她披上狐裘。
“多谢。”江菱微微扬起下巴,由着他帮自己系好系带,随后将冻红的鼻尖埋入环绕着颈部的雪色绒毛中。
周伯宁将她送至东院,才转身告辞。
“等等。”江菱喊住他。
周伯宁停住脚步,轻轻嗯了一声,回身等她。
江菱从怀中取出自己亲手缝制的平安符,挂着他的腰带上:“这样梦魇就无从侵扰了。”
就像周伯宁在不知不觉间就了解了她所有好恶一样,他不愿开口提起的东西,她也都知道,譬如扬州城内的修罗炼狱和自那之后日日缠绕他的梦魇。
能坦率宣之于口之事,轻之又轻,而积攒在心底,又融入日常点滴的,才有着无可比拟之重,更加弥足珍贵的是,无需回头便知道永远有一人捧着赤诚真心,驻足等待。
寒鸦惊扰枝头枯叶,周伯宁这才回过神来,同她道谢。
…………
自周相光加官晋爵后又过了几日,十月悄然逝去,十一月冬至节近在眼前,圣人为此又下了圣旨,特命慧心法师任法华寺住持,主管祭祀佛事。
圣旨宣下时,周伯宁正同江菱在法华寺同慧心法师一同校译梵本,听闻慧心法师受到如此重任自然一同欣喜道贺,慧心法师只是笑而不语,谢过他们的道贺后,其余便不再多说,继续专注在经文上。
如今经文上又多了一种汉文笔迹,依稀能观摩到细竹之姿,笔触间虽略显稚嫩,可其上文字亦可作后世参考。
这些皆出自江菱之笔,自扬州至京城三月间,了无旁事,便同周伯宁浅略习了些汉文,以便从旁批注。
佛法流传百年,得信众数百万,除史书留名者外,亦有若干淹没在中原尘土或塞外黄沙者之功。
此经还差最后一偈便译完了,圣人已许诺待到来年开春,借万物复苏之吉兆,再度开坛,现下外邦使节为冬至朝贺尽数入住驿站,更有随使节而来的诸多僧众暂居法华寺。
先帝在时,盛京佛法衰微凋零十数年,新帝即位,佛法又见复兴之象,世间荣枯有期,周而复始,佛法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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